1 樱桃小丸子 3小时前 24次点击
秋收,秋耕,秋种,都要忙完了。正是大好的打猎季节。我们到红石崖去访问打豹英雄董坤。
深秋的太阳没遮拦地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像阳春三月。一路上踏着软软的衰草,一会儿走田埂,一会儿走沟畔,不知不觉就是十里八里。田野里很静,高粱秸竖成攒,像一座一座的尖塔;收获的庄稼堆成垛,像稳稳矗立的小山;成群的鸽子在路上啄食,频频地点着头,咕咕地呼唤着,文静地挪动着脚步。它们不怕人,只是在人们走近的时候,好像给人让路一样,轰的一声飞起,打一个旋,又唰的一声在远远的前面落下。
村边场园里,晒豆子的、打芝麻的、剥玉米的,到处有说有笑,是一派热闹的丰收景象。
我想:董坤是什么样子?可像家乡的尚二叔?
小时候,在离家八里地的邻村上学,寄宿。晚上吃完了从家里带的干粮,等着念灯书的时候,总爱到学校门口尚二叔家去串门。
尚二叔是打猎的。但不知道他的身世怎样,只记得他一个人住在一间矮小的茅屋里,孤单单地,很寂寞,又很乐观。他爱逗小学生玩,爱给小学生讲故事。当时我很喜欢他门口的花架,苇篱围成的小院子和沿苇篱种的向日葵。我也喜欢他屋里的简单陈设:小锅,小灶,一盘铺着苇席和狼皮的土炕,墙上挂满了野鸡、水鸭、大雁等等的羽毛皮,一张一张,五色斑斓。最喜爱的当然是他挂在枕边的那杆长筒猎枪和一个老得发紫的药葫芦。
跟着尚二叔打猎,在我是欢乐的节日。帮着提药葫芦,都感到是很美的差事。尚二叔打猎很少空着手回来,可是也不贪多,夏天的水鸭,秋天的雉鸡,冬天的野兔,每次带回不过两只三只。打猎归来,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凯旋,背了猎获的野物,走在路上,连打猎的助手也感觉到有点将军的神气。猎罢论功,我的要求不高,最得意是分得一只两只。
可是在邻村读书只有半年,新年过后就转到本村新办的启蒙学校了,打猎的生活从此停止。抗日战争期间,自己扛过长枪,也带过短枪,可是都没有舍得用那时比较珍贵的子弹去猎禽猎兽。这次走在访问猎户的路上,才忽然想到自己原来对打猎有着这样浓厚的兴趣。
“咱们先绕道去望望‘百中’老人吧。”顺路陪我们的林牧场场长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就这样自动地建议。他说:“老人是老打坡的,夜里能够百步以外打香火,那是名副其实的百发百中。老人姓魏,得了‘百中’这个绰号,真名字反而很少人叫了。”
“他住的不远,就是那个有三棵老松树的村子,冯岗。”
“老人七十三岁了,可是你看不出他衰老的样子,耳不聋,眼不花,爬山越岭,脚步轻快得连小伙子都撵不上。”
“可是不巧,到冯岗的时候,老人的屋门锁着。听柿子树下碾盘边的一位大娘说:‘老人昨天就上山打猎去了。’接着解释:‘收豆子、红薯的时候,獾正肥哩,肉香,油多。俗话说“八斤獾肉七斤油”啊。’山里的人看来谁都懂得打猎的道理。”
“‘老人能到哪儿去?’”
“‘拿不准,左右在这一带山里。’”
“‘几时能回来?’”
“‘那也说不上。少了三天五天,多了十天半月。他带着枪,到哪里都有吃有住,这周围百儿八十里,谁不知道‘百中’老人?何况现在是公社,他是公社打猎的老把式,到哪里还不是家?’”我联想到了唐朝贾岛的诗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心里有些怅惘,可是也更增加了对老人景慕的感情。
场长说:“走吧,老人跟董老大最熟,说不定到红石崖去了。碰不到,他也不要紧,反正老人的本领大家都晓得。——有一次,也是秋天,我跟老人一道儿赶集,他问我:‘吃过獾肉没有?’我说:‘没有。’他说:‘獾肉好啊,明天打一只来你尝尝。’我说:‘不容易吧?’他说:‘试试看。’第二天,他真的就掂来了一只獾,满不在意地招呼说:‘就撂在这吧,摸摸獾身上还有点儿温呢。’”
走下一道山岗,沿着一条鹅卵石的河道进山,潺潺的流水,一路奏乐作伴。路旁边,一会儿扑棱一声,一只野鸡从草丛里飞起,那样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到似的。可是太突然了,等不到伸手,它已经咯咯地飞远了。一会儿又从哪里惊起一只野兔,也那样近,差一点没踩到它,可是来不及注意,它已经一蹦一跳,拐了个弯,消失在前面的庄稼地里了。你的眼睛紧紧跟着那模糊的踪影,它会把你的视线带进一带郁郁苍苍的山窝,那山窝就是红石崖。
红石崖,山窝窝里散乱地长满了橡树、乌桕、楝、槐等杂色树木,三面山坡上有计划地栽种了杉树和马尾松,郁郁葱葱,看样子已有五六七年了。从沟底顺斜坡上去,是一排一排的牛棚、马棚,平地是一片一片的菜园、苗圃。几百箱蜜蜂嗡嗡地响着,满身绒毛的蜂娘在花丛中忙来忙去,连空气里也充满了花蜜的甜香。四五个羊群分散在东西山腰,远看像贴在山的朵朵白云。自然环境里有整齐的规划,野生的动物植物衬托出人工饲养和栽培的巧夺天工。真是又林又牧,好不繁茂兴旺!
可是又不巧,踏上红石崖,不但“百中”老人没有来,就连董坤也到县城领火药去了。场长怕我们失望,立刻带我们到山上山下参观,介绍给我们看董坤他们打的野物皮子:狐狸、貉子、獾、水獭、野猫……种类实在不少。据统计,去年一年他们打猎小组打了四百三十六张大皮子,加上野兔和野鸡,足够一千只帽头。场长还特别拿出一支中式钢枪给大家观赏,那是董坤打死了金钱豹以后,劳动英雄大会发给他的奖品,枪号是五三二。
看看天色晚了,外边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深山雨夜,格外感到林牧场的温暖。晚饭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蒸红薯、葱炒橡子凉粉和滚烫的新谷米汤,够丰盛了。场长却抱歉地说:“可惜董坤他们不在,不然该请你们尝尝这里新鲜的山珍野味。”
可是那一夜,我们看的、听的,哪一样不新鲜,哪一样不紧紧联系着山珍野味?
“山里人家一夜穷,”野猪一夜工夫能拱完一亩红薯,狼、豹会咬死咬伤成群的牛羊。山居打猎,一举两得,既生产肉食毛皮,又保护庄稼。深处,所以林牧场有打猎专业小组。打猎的讲究不少:雉鸡、野兔要白天打,叫打坡;野猪、狐、獾、狼要夜里打,叫打猎。打猎要认路:狼有狼道,蛇有蛇踪。狼走岭脊,狐走山腰,獾走沟底。打啥要有啥打法:“暗打狐狸明打狼,”“打狼要招呼一声‘哪里去’!狼停住,把的工夫,砰的一声枪响了,准中。”有的打猎要下炸弹,把炸弹包在油饼里,猎物闻到香味来吃,一咬就把嘴炸烂了,不死再打也容易。小兽用**(此处可能为“火枪”)打,大兽用钢枪打。捉活的,要下拍子,挖陷阱。捕蛇还要在蛇路上下刀子,蛇爬过来的时候,微露地皮的锋利刀尖,可以把蛇的腹部从头一豁到尾。……不过,“(此处可能为“田不掩群,罝不簁天,不麛不卵,而不麇夭,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狩猎也要护养,猎举。
娓娓动听的一部“猎经”,真可以使袁中郎低头。
那一夜,我不知道睡着没有,仿佛睡里梦里都跟醒着一样,趣味横生的打猎故事,生动惊险的狩猎场面,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
早晨,深深呼吸满山满谷带霜的新鲜空气,感到精神抖擞,浑身是力量。仿佛一夜的功夫,自己变成了一个能够上山擒虎、入水捉蛟的出色猎手。辞别场长出山的时候,自己也仿佛不是离开红石崖,倒像在酒店里喝足了“透瓶香”,提了哨棒,要大踏步迈向景阳冈。
这时候,倒真巧了,我们在林牧场木栅栏门跟前,顶头遇到一位彪形大汉。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都冒叫了一声:“你是董坤同志吧?”宽肩膀,高身材,手粗脚大,力气壮得能抱得起碾滚子,相貌跟传说中的打豹英雄这样相似,不是他,能是谁?
“是我。”回答证明我们的招呼不算冒失。
“怎么,你们要走?”大汉的反问却使我们有点儿吃惊了:他知道我们是谁?他接着说明:“晚上在县里接到电话,说有客人找我,鸡叫赶着往回走,想能碰到,果然真的碰到了。走,再回去谈谈吧。”
董坤人很爽快,又有些腼腆。看他眯缝着眼睛,好像随时都在瞄准的样子。不笑不说话,一笑眼睛就眯得更厉害。可是眼睛微微一睁,就有一种闪烁的、射人的光。据说,在漆黑的夜里,他能识别猎物的踪迹。
十四岁开始打猎,打了二十多年了。起初给地主看羊,叫狼吃了两只,自己挨了一顿皮鞭。那时候不懂得革命,恨地主,也恨在狼身上,想:“弄杆枪,打狗日的!”这样,我就跟狼拼上了,见了就打。抗日战争期间,在游击小组,没说的,鬼子、国民党跟狼一起打。前年,金钱豹吃牛、吃羊,闹得很凶。我想:“怎么没让我碰见呢?”后来,邻居一个小姑娘上山打柴,一夜没有回来,找遍半个山,只在半山坡上找到一只鞋子。我想:“来了!”腊月十九下大雪,半天不见人。我们就计划打豹子。打豹子,先用炸药炸,后跟血踪。四天四夜,累了就扒开雪堆蹲一会。走过龙天沟、卧虎寨、蜘蛛山,先后打了二三十枪,豹子伤得很厉害,可是还没打死。火枪不顶事,在鳄石寨的山沟里,我头顶住豹子的下巴,两手紧搂住豹子的腰身,跟它打了二十多个滚。从绑腿拔刀子,因为冻了,没拔出来,用右手使劲把豹子一推,不想豹子的爪子抓了我的右胳膊,从肩头一直划到手指,一条血窟窿,有的筋都差点断了。我们小组的老李给了豹子最后一枪,才算把它结果了。
这已经不单是有趣的故事,而是真实的、血淋淋的搏斗了。胜利是斗争和艰辛换来的。
董坤从衣袖里退出右臂,我们带着敬意的心情仔细看了那条微微隆起的伤痕。当我们不停地啧啧赞叹的时候,董坤自豪地说:“现在我们打猎小组的人都是民兵,我们保护生产,也保卫治安。野兽也好,强盗也好,只要害人,不管它是狼,是豹,还是‘纸老虎’,我们通通包打。不怕撵到天边地边,或者受尽千辛万苦,要打,就一定把野兽和强盗消灭!”
谈着谈着,不觉已是晌午。
天晴了,很好的太阳。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