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带着一丝凉意。

孟星羽坐在窗边，不太敢直视眼前的沈波，只得看着窗外人来人往，她只想快点吃完这顿饭，赶紧散场。

就像四年前一样。

那时，他们初次相见，她一眼就把他否定了，如坐针毡，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相亲。

甚至，他们差一点儿就成为了夫妻。

孟星羽有父母，却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父母想要生个弟弟，便把年幼的她，送到姥姥家，长到13岁，后来被父母接回去过了两年后，她就开始了住校，后来在隔壁城市上大学。

而父母带着弟弟去外地做生意，后来干脆在外地定居，所以，她跟父母关系一直不太好。

大毕业后，姥姥做了个心脏手术，她放弃有发展前景的工作，回乡下照顾姥姥，同时兼职写点文章赚钱。

孟星羽24岁那年，姥姥身体越来越不好，想着她跟父母不亲近，怕自己走后她就没家了，想让她有个家，就托人给她安排相亲。

孟星羽不愿意让姥姥失望，就去了。

相亲的第一个男人，叫沈波，很胖，胖到孟星羽看了一眼，就在心里否定了。

她在心里吐槽，媒人说有点胖，这哪止一点啊。

孟星羽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在路人里也算好看的，沈波看起来对她很满意，一直找话题，脸都快笑僵了。

这场相亲，自然黄了。

可是不久后，媒人又登门了，说沈波看上她了，彩礼也提高了。

孟星羽不屑地想，又不是卖身，不肯答应。

媒人又说，沈波胖是胖了点，但他愿意减肥。

孟星羽听到这里，扑哧笑了出来，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但她，还是没答应。

直到半年后，姥姥的心脏又出问题，急需一笔手术费。

孟星羽第一时间给父母打电话，但他们表示，刚把所有积蓄都用来给弟弟买房子了，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

孟星羽急得直哭，姥姥还躺在病床上，就算去贷款都来不及，就在这时候，媒人打电话给了孟星羽，说沈波愿意拿钱先给姥姥看病。

孟星羽也顾不上其他的，姥姥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当天下午，沈波就来了医院，交了住院费和手术费，孟星羽感激涕零。姥姥手术的时候，沈波也一直陪着她。

孟星羽发现沈波比上次见，要瘦了一些，脸的轮廓也出来了。

沈波一直说着安慰的话，孟星羽感觉心里好受多了，看他也觉得顺眼多了。

姥姥手术很成功，孟星羽日夜在医院里陪着姥姥，沈波每天下班都会过来看看，带些水果和营养汤。

病友和医护都以为，他俩是一对了，孟星羽不解释，沈波也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姥姥悄悄跟孟星羽说，沈波这人不错。

孟星羽知道，她逃不脱了。

姥姥出院后，孟星羽也开始跟沈波正式交往了。

毕竟彩礼都收了。

沈波偶尔会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孟星羽从不推脱。她总跟自己说，如果不是沈波，也许她就没有姥姥了。

有一回，孟星羽跟沈波出去吃饭，碰到了同学，同学看沈波的眼神都带着鄙夷，孟星羽心里有点难受，但还是挽起了沈波的手臂。

半年后媒人来商讨婚期，孟星羽都走神了，让他们决定吧，自己都可以。

婚期定在次年五月，因为沈波说初夏穿婚纱不冷，也不至于太热。

他一向这么细心，孟星羽反而有些愧疚了。她不爱他，嫁给他只是报恩。

她自嘲地想，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这种事，还发生在自己身上。

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对自己父母多了一丝恨意。

父母知道她要结婚，给了一点嫁妆，还不及沈波彩礼的五分之一，要是以前孟星羽也许不会要，但现在她嫌少了。

跟弟弟比起来，她从父母那得到的爱，实在太少太少了。

既然没有爱，给钱也好。

结婚前，沈波来找孟星羽越发勤了，一起商量拍婚纱照的地点和请柬的样式，孟星羽笑着说，你定吧。

沈波说，“那婚纱得你来选吧，我可穿不了。”

孟星羽扑哧笑了，有些认命地想，也许这就是她的命吧。

婚期一点点近了，孟星羽的心却更加乱了，这一场没有心动没有热爱的恋爱，马上就要步入婚姻的坟墓了。

最后，还是姥姥看出了她的不甘心，说如果实在不愿意，就算了。

姥姥的手术虽然成功，但医生说姥姥还有其他的病症，总之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孟星羽想，也许姥姥想看着她出嫁。

孟星羽笑着安慰姥姥，“姥姥您想多了，您跟姥爷婚前不就见了一面，不也安安稳稳过了一辈子嘛。”

可是终究还是来不及的，有天夜里姥姥心脏支架堵塞，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孟星羽悲伤到极致，哭也哭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姥姥的脸色一点点变白，身体还是热的，但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天亮时她通知了沈波，沈波安慰她之后要帮忙处理后事，孟星羽却坚持不要他帮忙，也许从姥姥离开的那一瞬间，她就不想再欠他了。

她一个人在父母赶回来之前，把姥姥的葬礼都尘埃落定了。

捧着姥姥的骨灰时，孟星羽才痛快地哭出来。

葬礼结束的时候，孟星羽跟沈波说，“对不起啊，沈波，我可能不能嫁给你了，欠你的钱我都会还，一分都不会少，对不起……”

沈波似乎很难过，但好像早已知道结果。

他很失落地说：“我还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你多少会对我……”

孟星羽哭着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波叹了口气，“那，那祝你幸福。”

孟星羽看着沈波离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姥姥葬礼后，孟星羽很快就走了。

她回到原来的城市上班，每个月的工资，都会按时转给沈波，整整用了三年多，才还清所有的欠款。

这几年为了省钱，她也没恋爱过，也有人为了追她，提出帮她还钱，但她实在不想再欠任何人的了。

感情和钱，永远不能相提并论。

孟星羽还清最后一笔钱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总觉得心里也空落落的了。

也许是于心有愧，这几年孟星羽老是想起沈波来，想起他们短暂的相处，想起他第一次牵她时，柔软的触感，想起他说起婚纱时，脸上闪过的羞赧。

初春时，孟星羽休年假回来看姥姥，从公墓回来时正是中午，她走进一家快餐店时，听见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回头看着那人，好一会儿她都不敢相信。

那人居然是沈波，若不是笑起来和以前差不多，她真的认不出他来。

沈波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也许是因为瘦，看上去也高了许多，站在她身边给了她一丝压迫感。

沈波说：“好久不见。”

孟星羽道：“好久不见。”

两人停顿间，孟星羽正想找个借口溜走，没想到沈波说：“来吃饭？一起吃吧。”

拒绝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

孟星羽跟他面对面坐在窗边，像极了相亲时的情形。

说实话，瘦了两个号的沈波，好看多了，穿着休闲装也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样子。

即使是多年未见，即使他们曾短暂相处，但沈波竟还记得她的喜好，叮嘱老板不要放葱和姜时，孟星羽的心，恍恍惚惚地动了动。

钱是还清了，但她欠沈波的，却永远也还不清。

孟星羽只希望快点结束这场见面。

终于吃完饭时，她立刻起身买单，但沈波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付过钱了。

她想，完了又欠了他。

可吃完饭后，沈波居然还约她一起去逛逛公园，说小城这几年变化很大，很多地方和从前不一样了。

孟星羽想拒绝，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于是那一天，她跟沈波去看了公园刚开的合欢花，粉茸茸的花缀在枝头，风一吹就摇摇曳曳，柔软的触感，仿佛吹到了心里。

孟星羽忽然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这是姥姥去世后，她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快乐，身侧的沈波发觉她在笑，竟停下来看她，她忽然觉得脸颊发烫，耳朵尖都红了。

孟星羽在小城待了两天，第二天她回请沈波，两人吃完饭，他开车送她去车站，路上他提出加她的微信，她毫不犹豫就加了。

后半路程，两人都不说话了，他们之间，竟弥散着一种离别的哀愁。

这哀愁，吓了孟星羽一跳。

回去之后的孟星羽，第一反应竟是跟沈波报平安。

等她发觉不对劲时，消息已经发了出来，沈波也秒回，让她注意安全。

孟星羽发过去一个表情，沈波又很快回复。

两人一来二去，聊个没停了。

早中晚，都会发消息，连在路上看到一片好看的树叶，都想拍个照分享给他。

就这样聊了三四个月，孟星羽没察觉到自己的变化，直到某天同事悄悄问她，是不是恋爱了，最近容光焕发，面若桃花的。

孟星羽吓了一大跳，连连摇头。

可是同事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有天晚上，她忽然想，难道自己也是视觉动物？一开始因为沈波胖，而看不上人家，现在人家瘦了，她就看上了？

这让孟星羽觉得自己很不齿。

但她却弄清了一件事，自己好像是喜欢上了他。

她开始刻意回避他。可是喜欢一个人时，心里一寸寸都是他，藏不了也躲不开。

沈波回消息晚了，她都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在跟别人聊天，他对别人是不是也那么温柔。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打电话给了当初的媒人，问沈波是不是有对象了。

当媒人说，自从他俩分手后，沈波就没谈过恋爱，也没相过亲了，他家里急得不得了，但他就是无动于衷。

孟星羽星听到这里，嘴角掩不住地笑。

沈波来找孟星羽，倒是出乎意料的，沈波说是来出差。

虽说是出差，可是他来了三天，除了睡觉时间，都跟孟星羽在一起，孟星羽偷笑，也不去戳穿他。

孟星羽带他到处逛，吃东西，俨然一对情侣。

但是，沈波却什么也没表示，孟星羽心乱如麻，她想，也许是她伤过他，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没有勇气了。

孟星羽决定先表白。

在沈波第三次来她的城市“出差”时，两人逛街时，孟星羽主动牵了他的手，沈波很意外，不可思议地看着孟星羽。

她低垂着头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我喜欢你。”

沈波没说话。

孟星羽抬起头正视他的眼睛说：“第一次见时，我确实没看上你，后来有求于你，才跟你在一起，这些你也知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报答的心态，所以从未正视过自己的感情，所以那时我选择了离开。

但离开后，我总是想起你，我只当是因为我欠你，可还清欠款后，我失落了很久。这次重逢，我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沈波明显被她的表白感动了，眼眶里泛着泪光。

接下来，沈波也认认真真地解释了一件事。

“你知道吗？在你之前我相过很多次亲，因为胖被拒绝，我都习惯了。直到遇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了，你拒绝我后，第二天我就开始减肥了。

我想，等我瘦一些再找媒人去说，没想到你姥姥病了需要钱，我只是想帮你，不是趁火打劫，是媒人为了促成我们才说是彩礼的，但你答应了，我很激动，也没有解释。我想，也许我能打动你的。”

孟星羽没料到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一时怔住了。

沈波继续说：“姥姥出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不可能了。所以我也不会逼你留下来。”

孟星羽眼里蓄了泪。

沈波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说：“我从小到大都胖，瘦了后好多人问我是怎么瘦下来的，但是我没有刻意减肥。失恋真的比什么减肥药都有用。”

孟星羽哭了，她知道沈波喜欢她，但从不知道喜欢得这么深。

她走后的那么多个日夜，他究竟是如何过来的啊。

沈波反握住她的手说，“这次我迟迟不敢表白，只是怕你拒绝……即使我已经感受到你喜欢我，我还是不敢说。”

孟星羽哭了，但眼里笑意涔涔。

这一次，孟星羽跟沈波是真真正正的交往了。

没有利益牵扯，只有最纯粹的感情，孟星羽知道，即使沈波没瘦下来，她也不会再错过他。

爱一个人，又被他所爱，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从前只有姥姥疼她，往后有沈波了。

孟星羽说：“这一次，我不要彩礼。”

沈波说：“那不行。该给的还是要给。”

两人领证那天，孟星羽说，“沈波，我终于不欠你了。”

沈波搂着她的肩说：“不，你欠我。”

孟星羽皱皱眉，“欠什么？”

沈波温柔似水地说：“因为我比你多爱了那么多年，你把后半辈子都补上，也不够。”

孟星羽笑，“这辈子不够，那下辈子再还你。”

沈波说：“那我们约好了，下辈子。”

孟星羽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春风忽来，仿佛有千朵万朵的花盛开。

好，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