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墨纸一笔画惆怅 17小时前 66次点击
明朝时期,秦淮河畔十里楼台林立,酒馆茶坊密布。每日湖中画舫往来,名妓云集,笙箫悠扬,士女喧闹。真乃繁华盛地,富贵名邦。
在秦淮湖口,住着一名陈秀才,此人名珩,娶妻马氏,极贤德,治家勤俭。家中有两处房产,一所庄房和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庄房则在对湖。
陈秀才这个人特别喜欢结交朋友,又热衷于享受风月生活。每天呼朋唤友,不是去青楼寻欢作乐,就是在游船上饮酒作乐。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帮闲的人,筵席上必定有美女相伴。
清唱的艺人随时提供最新的曲调,擅长娱乐的人想尽各种花样,送花的人每天都会送来新鲜的花朵,掌管厨房的人则想方设法做出不同的美食。只要有利益可图,他们就会不遗余力地讨好陈秀才。
由于陈秀才性格散漫,就像是一个大方的总管,因此很多人都把他当作一个好生意,纷纷前来巴结奉承,南京城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陈秀才的大名。
陈秀才本人不仅擅长吟诗作赋,为人也非常温和体贴,即便是青楼中的女子也很喜欢他。
是以,他的生活非常快乐,每天都像是在过节一般。
时光荏苒,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家产几乎耗尽。
妻子马氏多次劝他,但他旧性不改。尽管手头日渐拮据,依然挥霍无度。
直到后来,连半年的开销都难以维持,陈秀才这才感到急迫。
马氏看透了一切,心想,索性等他败完了,倒还能跟他说得通情理。
所以由他,不再相劝。
陈秀才习惯了奢侈的生活,一时难以改变。
没有银子用时,众人便撺掇他写了一纸文契,向三山街开当铺的徽州卫朝奉借款三百两银子,三分起息。
卫朝奉虽然爱财如命,但因陈秀才的名声大,不怕他还不起,便借给了他三百两银子。
于是,陈秀才继续挥霍无度。
卫朝奉这个人非常刻薄。最初到南京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当铺老板,但有着各种不择手段获取利益的方法。
比如,当别人将物品送去典当的时候,他会用成色较低的银子(九六七银子)冒充成色较高的银子(纹银),并且用一个小秤来称重,还会故意少几克的重量。
等到客户来赎当的时候,他却使用一个大秤来称重,要求客户补足所有的差额,甚至连细微的成色差异都要补足。如果稍微少一点点,他就不肯交还物品。
对于金银珠宝首饰,他会在暗中调包,把细小的珍珠换成大的,把优质的宝石换成劣质的石头。
陈秀才的三百两债务,卫朝奉有意盘算,平常的日子不叫人来讨。待三年后,本利合计六百两,卫朝奉便派人到陈家索债。
此时,陈秀才已经家财散尽,收了心在家读书。
听卫家来讨债,哪敢露面,让人回应:“不在家,待归时来讨。”
有道是,怕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一回二回推辞不见可行,但次数多了,人家哪里会信。
卫朝奉每天派人上门催逼,陈秀才都不出面。于是卫朝奉让人坐他家里守着,甚至口吐污言秽语。
正是有钱神也怕,无钱鬼亦欺。陈秀才忍气吞声了许久,最终不得不出来应对。
他心里也是后悔的,早知今日会受此辱,当初就不应该大手大脚挥霍无度。
无奈之下,陈秀才找中间人来商量,表示愿意将对湖的庄房按市值作价一千两银子抵债,让卫朝奉找足差额。
中间人去与卫朝奉协商,但卫朝奉认为庄房不值一千两,只肯接受六百两。
陈秀才不甘心,讲价到八百两,但卫朝奉坚决不同意。而且,见他如此窘迫,便逼债逼得更紧,生怕庄房不落入自己手中。
陈秀才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中间人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只得将庄房作价六百两抵债。
卫朝奉称心如意,而失去庄房的陈秀才,则是心中懊悔不已,坐在家里唉声叹气。
见此,马氏说道:“不怪自己,反而怨恨别人!人家有了银子,自然会想方设法寻求利益,谁像你,拿了别人的钱却不知道做什么正经事。白白地把这么好的产业贱卖了,难道是别人逼你做的吗?”
陈秀才感叹道:“事到如今,我又何尝不自悔?但事情都已做过,后悔有何用。”
马氏说:“说得倒是好听,就怕心口不一。‘自悔’两字,也是极难的。又道是,‘败子若收心,犹如鬼变人。’如今手头不足,只好缩了头坐在家里怨恨;倘若有了几百两银子,恐怕你又要出去挥霍了吧?”
陈秀才叹气道:“娘子你不懂我的心事。人非草木,岂得无知!我当初确实不懂事,被人引诱,日夜享乐,耗尽了家产。现在经历了许多凄凉,受尽了冷眼,如果还想着那些风月之事,真是丧心病狂了!”
马氏说:“这么说话,也还算有些志气。我还当你不到乌江心不死,今已到了乌江,这心原也该死了。我且问你,如果有银子,你打算做什么?”
陈秀才说:“若有银子,必先赎回这庄居,羞辱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气。除此之外,要么开个店铺,要么买点田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等待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如果有一千两银子,也足够做这些了。可是,上哪里弄这些银子呢?现在也只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罢了。”
说罢,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叹了一口气。
马氏微微一笑,道:“如果你真的能像说的这么去做,我想这千两银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陈秀才见她似乎有所指,连忙问道:“银子在哪里?是要去向人借钱,还是去找朋友们集凑?否则,银子从哪里来呢?”
马氏又笑着说:“如果去借钱,恐怕又会遇到另一个卫朝奉。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看你现在的处境,哪个朋友会愿意出钱帮你?还是看看家里有没有办法吧,或许能找到出路。”
陈秀才说:“家里还能求谁?难道娘子有什么办法能帮我?如果真有办法,还请娘子指条明路,真莫大之恩情也!”
马氏说:“你平时那一班同欢同赏、知音识趣的朋友,怎么一个都不来关心你?现在只能对我说这些。我一个女人又能帮你什么?只不过是想把这些话告诉你。”
陈秀才说:“娘子怎么还这样说?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马氏说:“你如今当真收心务实了吗?”
陈秀才说:“娘子还说这种话?我陈珩如果再涉足花柳之间,前程无望,死于非命!”
马氏说:“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赎回这处房产还给你。”
说完,她拿起钥匙,径直走向厢房里的一条隐蔽通道。
指着里面的一个皮箱,对陈秀才说:“这些银子,你可以拿去赎回房产,剩下的再还给我。”
陈秀才惊喜交加,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上千两的银子。
看完后,他不禁流下了眼泪。
马氏问:“官人为什么伤心?”
陈秀才说:“陈某不肖,将家私荡尽,赖我贤妻熬清守淡,积攒下偌多财物,使小生恢复故业,实是枉为男子,无地可自容矣!”
马氏说:“官人能够改过自新,便是家门有幸。明天就去赎回房产,不要耽搁了。”
陈秀才当日欢喜无限。
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请来以前的几个中间人,让他们去跟卫朝奉说,要用六百两银子赎回房产。
卫朝奉得了好处,怎么可能轻易同意赎回?
他推脱说:“当初你把房子抵给我时,都是些破败的房子,荒废的地基。我现在不仅修建了新的房屋,还把周围弄得井井有条,四周的花草树木也都种植得整整齐齐。如果就这样用原来的六百两银子赎回去,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吗?如果要赎的话,必须补足一千两银子才行。”
众人将这话带回给陈秀才。
陈秀才说:“既然如此,我就亲自前去看看到底增加了多少,值多少钱,然后再决定补多少银子。”
于是,他带着众人来到庄里,问:“朝奉在吗?”
一位仆人回答说:“朝奉刚才出门去了。我家的内眷都在里面。官人们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就不要进去了。”
众人说:“我们在外院随便看看就行了。”
仆人便允许他们进入查看了一番。
陈秀才发现,原来的那些旧房子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修补了几块地板,堵了几个漏洞,修复了几根断掉的栏杆。真正新增的部分寥寥无几,一眼就能看出来,并没有什么大的改进。
回到家中,他对众人说:“这房子根本一无所增,为何还要我额外支付银子?当初我把这庄子抵债给他,要求他多抵二百两银子。他趁我手头紧,想要霸占我的产业,百般勒索,最终庄子落入他的手中。”
“现在他又想反过来要我再出钱,真是胡搅蛮缠,天理何存?我陈某人当初太过软弱,今天不能再让他这样欺负。你们把这六百两银子交给他,让他搬出去把房子还给我。即便如此,他也已经赚了三百两的差价了。”
众人本来不敢直接去找卫朝奉,但看到陈秀才拿出这么多银子,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都答应说:“你说的对,我们这就去跟他说。”
于是,众人带着银子去找卫朝奉。
卫朝奉坚持说银子不够,不肯收;但众人也是不依不饶,他只好暂时收下,但没有说明具体的搬出日期。
众人见他收了银子,认为事情已经定了,拿了一张收据回来给陈秀才,各自散去。
过了几天,陈秀才派人去催促卫朝奉搬出。
卫朝奉却说:“必须补足修缮改造的费用,我才会搬出,否则决不动窝。”
尽管多次催促,卫朝奉始终以此为借口拖延。
陈秀才气愤极了,说:“这家伙真是嚣张!如果通过官府解决,虽然道理上站得住脚,但不一定能彻底解决问题。得慢慢想办法对付他,不怕他不搬出去。当初被他气得不轻,未能发泄,现在他又来欺负人,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那天正值十月中旬,月光明亮如昼,陈秀才走去湖边散步。
正巧,秦淮湖口上游漂来一具尸体。陈秀才正因卫朝奉的事情烦恼,见此死尸灵机一动,自言自语道:“有办法了!”
随即叫来家仆陈禄,此人忠诚可靠。
陈秀才对他说:“我受卫家那狗奴的气,无处发泄。他还不肯搬出去,怎么能想到个办法对付他呢?”
陈禄说:“官人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会受这些小人的气!我们看不下去,经常想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帮官人出气。”
听此,陈秀才说:“我现在有个计谋,但你必须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如果成功了,我会重重奖励你。”
于是附耳低语了一番。
陈禄听后非常高兴,说:“好计策!好计策!”
并答应照办。
当晚,两人各自散去。
第二天,陈禄穿着一身宽大的衣服,找了平时与陈秀才关系较好的陆三官作为介绍人,假装去投靠卫朝奉。
卫朝奉见他仪表堂堂,说话机灵,便收留了他。给他安排了一间房,让他在家中做事,陈禄表现得非常勤奋可靠。
过了一个多月,有天早上,卫朝奉起床后想找陈禄让他去买柴,却发现房门开着,陈禄不见了。
他在各处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又派人四处寻找,回来的人都说没有见到。
因为卫朝奉并没有在陈禄身上花多少钱,所以也不太在意。
正准备找原来的媒人问一问,突然看见陈秀才家里的三五个仆人来到卫家,其中一人说:“我们家一个月前逃走了一个名叫陈禄的人,听说被陆三官带到了你家。快让他出来跟我们回去,不要藏着,不然我们家主人要告官了!”
卫朝奉回答:“一个月前的确有人来投靠我,但我不知道他是你家的人。不知道为何原因,前天晚上他逃走了,现在这个人真的没有在我这里。”
仆人们说:“哪有再逃的道理?肯定是你藏起来了,骗我们的。既然不在,不如让我们搜一搜看。”
卫朝奉说:“那就随你们搜,如果搜不出来,看我怎么教训你们。”
仆人们一拥而入,几乎连老鼠洞都没有放过。
卫朝奉正准备发怒,突然听到仆人们大声喊道:“找到了!”
声音皆很惊恐。
卫朝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土堆中翻出了一条死人的腿,当即吓得目瞪口呆。
仆人们齐声说:“一定是卫朝奉杀了我们家的人,把腿埋在这里。去请我们家主人来,商量一下去自首的事情。”
一个人急忙去请陈秀才过来。
陈秀才一到,就大发雷霆,吼道:“人命关天,你怎么敢杀我家人?还不赶快去衙门自首!”
而后,命令仆人们拿着人腿就走。
卫朝奉颤抖着拦住他们,说:“大爷,我真的没有杀人。”
陈秀才说:“胡说!这条人腿是从哪里来的?你等着到官府解释吧!”
富有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见官,更何况是涉及人命的事。
于是,卫朝奉求饶道:“请慢慢商量,陈相公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求您别让我去官府了!这可是个没头的官司啊!”
陈秀才说:“当初你为了我的产业不肯给我银子,现在又占着我的房子不搬,正好可以公报私仇,我不会饶了你的!”
卫朝奉说:“大爷,是我错了,我愿意搬出去,把房子还给相公。”
陈秀才说:“你怎么能撒谎说给庄子添造了房屋?现在你把那三百两的利息还给我,用来修缮房产,并写一份认罪书给我,我们就不再追究。把那条腿烧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否则,今天在你家里搜出人腿,众目睽睽之下,传出去对你没有好处。”
卫朝奉有冤无处伸,只希望能平安无事。于是写了认罪书交给陈秀才,又被迫退还了三百两银子,并被催促尽快搬出房子。
卫朝奉无奈之下,连夜搬到了三山街的店铺里。
陈秀才这边则把腿藏了起来,心中的这口恶气,终于得到了消解。
你可能要问,卫家的这条人腿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陈秀才在那晚散步时偶然发现了死尸,便让家僮陈禄取下了一条腿。
第二天,陈禄假装去投靠卫家,实际上却悄悄地把这条腿带了进去。趁卫家的人不注意,他把腿埋在了一个空旷的地方,然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家。
现在陈禄假装失踪,陈秀才又假装派人寻找,在卫家搜出这条腿,然后威胁要告官。
卫朝奉惊惶失措,没有应对的办法,只能搬出房子,并额外支付三百两银子作为利息。
这就是陈秀才智取原房的计谋。
想着那具无名死尸也可怜,又被自己利用了一番,陈秀才令人买了棺木,好生安葬了。
而陈禄在外躲藏了一阵子后,又回到了陈家。
至于卫朝奉,事后也反应过来,知道是中了陈秀才的计。
但由于房产的契约已经归还,又没有证据可以申诉,再加上他对人腿的来源始终不明,所以只能忍气吞声。
从此以后,陈秀才再也没有去过烟花之地,而是留在家中专心读书,精心打理家产。
在功名上,他考中了孝廉,但没有出仕。后来成为了一位富翁,与妻子相携至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