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at 13小时前 121次点击
积怨
1992年夏,我六岁。
母亲用笤帚疙瘩敲着灶台:“张瘸子家又把洗衣盆搁咱石板上了!当这河坝是他家炕头?”父亲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头也不抬:“公用的地儿,你别计较。”母亲抄起木盆往地上一摔:“计较?去年他把咱晾的玉米打翻在泥里,上个月张婶指桑骂槐说我偷她家豇豆——”
奶奶在里屋咳嗽:“少说两句吧,孩子在呢。”我攥着
算术本
,看母亲额角的青筋直跳。自打我记事起,两家就没说过一句热乎话。母亲说,三年前张叔盖猪圈占了我家半尺地界,父亲去理论,反被他推得摔了个屁股蹲。后来母亲趁他家没人,往猪圈里倒了筐煤灰,张婶骂上门来,两家人隔着矮墙对骂,连房顶上的瓦都被砸掉两块。
那日晌午,父母挑着西瓜去镇上。母亲临出门又瞪了眼河边:“敢去玩水打断你的腿。”我趴在窗台数知了叫,眼瞅着张叔一瘸一拐去河边撒网——他腿是年轻时救人落下的残疾,可母亲说,他救人是假,抢功劳是真,当年村支书家孩子落水,他故意拖延时间,最后还是我爸跳下去捞的人。
落水
蝉鸣最响时,我偷摸揣上玻璃罐。路过河边石板,见张叔的蓝布衫搭在树杈上,木盆里泡着带泥的渔网。我啐了口唾沫:“臭瘸子。”刚踩下水,凉津津的河水漫过脚趾,突然瞥见石缝里有条寸把长的鲫鱼,尾巴一闪钻进深潭。
我踮着脚往前够,青苔“滋溜”一滑,整个人栽进水里。河水灌进口鼻,耳朵里“嗡嗡”响,慌乱中踢到水草,腿像被蛇缠住似的往下沉。朦胧间,水面炸开个大水花,有人攥住我的后领,粗鲁地把我甩在岸上。
“小崽子,活腻了?”张叔甩着湿漉漉的裤腿,水珠顺着他小腿的伤疤往下滴。我呛出几口水,抬头看见他阴沉着脸,突然想起母亲说他“长得像阎王爷”,吓得浑身发抖。他扯下衬衫裹住我,骂骂咧咧往家走:“你爹娘要是不管你,老子替他们管教!”
交锋
奶奶看见我浑身滴水,当场哭出声。她摸着我冰凉的胳膊,冲张叔作揖:“他张叔,多亏你啊……”张叔摆摆手:“别跟老婆子似的,我走了。”母亲回来时,他刚跨出门槛。
“是他救的?”母亲把西瓜筐往地上一摔,瓜皮裂开,红瓤渗进泥里。父亲蹲下来抹我脸上的水,没说话。母亲提高嗓门:“当年他把咱晒的辣椒踩烂,你忘了?上个月还往咱菜地里撒碱——”
“够了!”父亲突然吼了一声,烟袋锅子磕在门框上,火星子溅到我脚边。他转头看向母亲:“要是今天没张哥,咱闺女现在在哪儿?你摸摸心口,是仇重要还是命重要?”母亲梗着脖子:“他救人是应该的,当年村支书家那事,要不是他——”
“住嘴!”父亲猛地站起来,板凳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那年他腿都瘸了还跳河,你非说他作秀!现在咱闺女命是他捡的,你再废话,我跟你没完!”奶奶在里屋叹气:“造孽啊,都是上辈子的冤孽。”
低头
夜里,父母房里传来压低的争吵。我躲在灶台后,听父亲说:“明天去镇上割二斤肉,再拎瓶酒。”母亲冷笑:“你要给仇人磕头?”父亲声音闷得像塞了棉花:“当年盖房时,张哥偷偷帮咱挑了三天砖,你忘啦?后来闹掰了,他也没把这事说出去……”
第二天晌午,父亲怀里揣着芦花鸡,手里拎着酒,母亲攥着红布包的布鞋,手指捏得泛白。刚到张叔家院门口,听见张婶在里头骂:“救人就救人,还把衬衫给人家丫头,你当自己是活雷锋?”张叔吼回去:“你少说两句行不?孩子差点没了命!”
父亲敲门时,门“吱呀”开了条缝。张叔看见我们,愣了一下,目光落在父亲手里的鸡上:“整这干啥?”父亲硬把鸡塞过去:“张哥,咱兄弟俩明人不说暗话,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张叔往后退半步:“说这干啥,都是过去的事。”
母亲突然往前一步,把布鞋塞给张婶:“他婶,这鞋你收着。以前我脾气暴,说话冲……”张婶没接,瞥了眼张叔:“老东西,还站着干啥,让屋里坐。”父亲蹲下来,按我的肩膀:“跪下,给你张叔磕头。”
我膝盖刚沾地,张叔慌忙来拉:“使不得使不得!”父亲红着眼圈:“孩子的命是你给的,以后她就是你亲闺女,我们两口子给你养老。”张叔别过脸去,喉结动了动:“扯哪儿去了……当年占你家地界,是我不对,我早想道歉,就是拉不下脸。”
破冰
那天晌午,张叔留我们吃饭。他蹲在灶台前炒鸡蛋,油锅里滋啦响,母亲和张婶坐在门槛上择豆角,谁也不说话。突然,张婶把一把豆角塞给母亲:“你尝尝,这是我家架上结的,比你们家那品种甜。”母亲接过来:“你家粪上得足吧?”两人都笑了,笑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秋后,张叔扛着斧头砍了河边的老柳树。母亲站在门口看,张叔冲她喊:“把你家洗衣盆搬过来!”石板拓宽了一倍,阳光直愣愣地照在水面上。母亲去河边时,总多带块肥皂,看见张婶搓衣服,就把她的脏衣裳往自己盆里扒拉。
有回我偷摘张叔家的柿子,被他逮个正着。他拎着笤帚追出来,却往我兜里塞了把炒瓜子:“小崽子,爬树跟猴似的,摔着咋办?”母亲看见,故意板着脸:“再偷东西,让你张叔打断腿!”张叔却笑:“随她吃,树上结的就是给孩子吃的。”
心结
去年冬天,张叔得了场大病。父亲整夜守在床头,母亲熬了小米粥,让我端过去。张叔摸着我的头,对父亲说:“老弟,这辈子值了,有你这么个兄弟,有这闺女这么孝顺。”父亲抹了把脸:“说啥呢,当年要不是你——”
张婶偷偷跟母亲说:“老东西总念叨,那年你泼他蓝布衫,其实他早知道你是故意的,就盼着你跟他搭句话。”母亲红了眼:“我也后悔,早知道低头认个错,能少生多少闲气。”
如今每次回村,我都先去张叔家。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见我来,颤巍巍地掏口袋:“给你留的炒瓜子,新炒的。”母亲蹲下来给他捶腿,张婶在屋里喊:“老姊妹,晚上别走,杀只鸡炖蘑菇。”
河坝的石板还在,经过多年踩踏,边角磨得发亮。偶尔有小孩在河边追跑,大人总会喊:“离深水潭远点!”可没人记得,这里曾经沉过两家的恩怨,也没人知道,当年那个掉河的小丫头,如今每次蹲在石板上洗衣,总会想起张叔湿漉漉的背影,和父亲那句:“救命之恩,重于泰山。”
父亲说得对,这世上哪有解不开的结?当张叔跳进河里的那一刻,所有的计较都被河水冲走了,剩下的,是比河水更清、比石板更稳的情分。就像奶奶临终前说的:“邻里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咬人的狗不叫,真心的人不吵。”
现在我常想,如果那天没有落水,两家或许还隔着矮墙对骂,或许还在为半尺地界较劲。但命运啊,总在你以为走投无路时,推你一把——让你看看,那些藏在争吵背后的善意,那些埋在怨恨底下的温暖。
就像张叔腿上的伤疤,当年母亲说那是“装模作样”,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救人时被碎玻璃划的。而父亲藏了多年的秘密,直到张叔生病才说出口:“当年占地界,是我量错了尺寸,反怪人家……”
河水年年涨,石板岁岁滑,可有些东西,却在岁月里越磨越亮。比如张叔家的炒瓜子,比如母亲给张婶纳的鞋底,比如两家人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谁也不说话,却比说什么都明白——这世间最结实的桥,不是石板搭的,是人心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