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梦入江南烟雨醉红尘 1天前 91次点击
老王第一次见林晚,是在霜降那天的后半夜。
火锅店的铜锅里咕嘟着红汤,牛油浮在表面,像层凝固的琥珀,被翻滚的热气顶得轻轻颤动。他刚把最后一桌客人送走,正拿着钢丝球蹭桌面,玻璃门突然被推开,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卷得墙上的价目表哗啦作响。
女人站在门口,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像是落了层霜。她穿件酒红色吊带裙,外面罩着件黑色皮夹克,露在外面的锁骨上挂着条细细的银链,链坠是只小小的骷髅头,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冷光。
“还营业吗?”她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老王往锅里添了块牛油,没抬头:“打烊了。”
“我从城西过来的,听说你家毛肚特别嫩。”女人走过来,坐在最靠窗的桌子旁,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通融一下?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
老王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那是双很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勾人。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晚上,苏晴也是这样看着他,说要去南方闯闯,“等我赚够了钱,就回来跟你开家分店”。
那天苏晴也穿着红裙子,只是没这么短,也没这么亮。她走的时候,锅里的红汤还在滚,毛肚在漏勺里蜷成小小的一团,像只握紧的拳头。
“说了打烊了。”老王把钢丝球扔进水槽,发出哐当一声响。
女人没动,从皮夹克里掏出烟盒,抽出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指间转了转:“老板,你这锅底闻着挺特别的,是自己炒的?”
老王的后背突然绷紧了。
这锅底确实是他自己炒的,但配方不是他的。三个月前,他在旧货市场淘到个黑陶坛子,坛口封着层厚厚的泥,泥上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号。他把泥敲开,里面是块黑乎乎的东西,像块凝固的血,闻着有股奇怪的香味,甜丝丝的,又带着点腥气。
那天晚上,他试着往锅底里加了一小块。红汤煮开的时候,香味飘得整条街都是,明明已经过了饭点,却突然涌进来七八个客人,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说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火锅。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会往锅里加一点那黑东西。生意越来越好,尤其是后半夜,总有客人冒着雨或者顶着雪来,说就馋这口。
“祖传的方子。”老王拿起抹布,擦着吧台,“你要是不吃,就请走吧。”
女人笑了笑,把烟塞回烟盒:“行吧,那我明天早点来。”她站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对了,我叫林晚,就住附近。”
玻璃门关上的瞬间,老王猛地掀开汤锅的盖子。红汤还在滚,上面浮着的辣椒和花椒像是活了一样,微微颤动着。他盯着那汤看了很久,直到眼睛被热气熏得发疼,才转身从后厨的柜子里拿出那个黑陶坛子。
坛子放在最里面的角落,上面盖着块红布。他掀开红布,一股浓郁的香味立刻涌了出来,比锅里的汤香十倍,甜得发腻,又带着点说不出的腥气。他用勺子舀了一小块黑东西,扔进锅里。
红汤突然剧烈地翻滚起来,泡沫像朵巨大的花,在水面上炸开,又迅速合拢。
老王关了火,坐在椅子上,摸出支烟点燃。烟雾缭绕里,他好像又看到了苏晴。她站在火锅店的门口,红裙子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手里拎着个行李箱,说:“老王,我跟他走了。”
“他是谁?”当时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抖得像筛糠。
“一个能给我想要的生活的人。”苏晴的眼神有点闪躲,“你这破火锅店,我待够了。”
她走了之后,老王把自己关在店里,三天三夜没出门。锅里的红汤熬干了,结成块黑色的痂,像块丑陋的疤。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他”是个开酒吧的,身边从来没缺过女人,苏晴不过是其中一个。再后来,听说苏晴跟那个男人分了手,去了南方,从此杳无音信。
从那以后,老王就见不得林晚这样的女人。穿得少,笑得浪,眼神里带着钩子,好像随时都能勾走男人的魂。在他眼里,这样的女人都一样,骨子里带着骚气,靠不住。
烟抽到一半,玻璃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个男人,穿着件灰色卫衣,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有很重的青黑。
“老板,来份鸳鸯锅。”男人的声音有点疲惫。
老王指了指墙上的牌子:“只有红汤。”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行,红汤就红汤。再加点毛肚、鸭肠、黄喉,多放点辣。”
老王点点头,重新打开火。红汤慢慢热起来,那股奇异的香味又开始弥漫。男人深吸了口气,眼睛亮了亮:“你这锅底确实绝,我在隔壁网吧打游戏,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老王没说话,默默地往锅里下菜。男人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毛肚,在红汤里七上八下,然后塞进嘴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刚才是不是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来过?”男人突然问。
老王抬了抬眼皮:“你认识?”
“不算认识,”男人笑了笑,“在网吧见过几次,跟不同的男人一块,挺开放的。”
老王的眉头皱了起来。果然,跟苏晴一样。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听说她以前是跳舞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混社会了,身边的男人换得比衣服还勤。前几天还跟一个富二代在酒吧里吵架,闹得挺大的。”
红汤越煮越沸,牛油的香味里,好像掺杂了点别的味道。老王盯着锅里翻滚的辣椒,突然觉得那些辣椒像是一双双眼睛,正幽幽地看着他。
“老板,再加点汤。”男人把碗往前推了推。
老王站起身,拿起汤壶。就在他弯腰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有个黑影一闪而过。他猛地抬头,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路灯在雨雾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
“怎么了?”男人问。
“没什么。”老王把汤倒进锅里,溅起的油星落在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却没觉得疼。
男人很快就吃完了,结了账,打着饱嗝走了。老王收拾桌子的时候,发现男人落下了个打火机,银色的,上面刻着个骷髅头,跟林晚脖子上的链坠一模一样。
他把打火机扔进垃圾桶,然后拿起那个黑陶坛子,又往锅里加了点黑东西。香味更浓了,浓得化不开,像团粘稠的血,糊在人的肺里。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每天都来,总是在后半夜,总是一个人。她话不多,每次都点毛肚、鸭肠和黄喉,安安静静地吃,吃完就走,留下的钱正好够付账,不多不少。
老王对她还是没什么好脸色,但也没再赶她走。他发现林晚其实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讨厌,她吃火锅的时候很专注,眼睛盯着锅里翻滚的红汤,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有天晚上,林晚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左边的脸颊有点肿,嘴角破了,渗着血丝。她还是穿着那件酒红色吊带裙,只是皮夹克的拉链拉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还营业吗?”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哑,带着点疼。
老王往锅里添了块牛油,没说话。
林晚走到老位置坐下,把皮夹克脱下来,露出胳膊上的淤青,青一块紫一块的,像幅丑陋的画。“他打的。”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王抬起头,看到她眼睛里的红血丝,像爬满了细小的虫子。
“谁?”他问,声音有点干。
“一个认识的人。”林晚拿起筷子,却没动,“他说我跟别的男人走得太近,说我下贱。”
红汤在锅里咕嘟着,发出沉闷的响声。老王突然想起苏晴走的那天,他也这样骂过她,很难听,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自己现在还疼。
“毛肚要烫老了。”老王把漏勺推到她面前。
林晚笑了笑,拿起漏勺,夹起一片毛肚,在红汤里轻轻涮着。“老板,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女人特别恶心?”
老王没回答。
“其实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林晚的声音很轻,像飘在风里的羽毛,“我以前是学芭蕾的,每天练八个小时,脚指甲盖都磨掉了。我想当首席舞者,想站在最大的舞台上。”
她顿了顿,夹起涮好的毛肚,却没吃,就那么举着:“后来我爸赌钱欠了高利贷,他们找上门来,说不还钱就打断我的腿。我没辙,只能去陪酒,认识了那些男人。他们给我钱,我陪他们笑,就这么简单。”
红汤的香味里,好像多了点苦涩的味道。老王看着林晚,突然觉得她脖子上的骷髅头链坠不那么刺眼了,反而有点可怜。
“那天在网吧跟我吵架的富二代,就是放高利贷的人的儿子。”林晚把毛肚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他说只要我跟他,我爸的债就一笔勾销。我不愿意,他就打我。”
老王从后厨拿出瓶碘伏和棉签,放在她面前:“擦擦吧。”
林晚愣了一下,拿起棉签,蘸了点碘伏,小心翼翼地往嘴角的伤口上涂。碘伏蛰得伤口有点疼,她皱了皱眉,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桌子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没哭出声,就那么默默地掉眼泪,肩膀微微耸动着,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老王转过身,假装去看锅里的汤,眼角却有点发潮。
那天晚上,林晚走的时候,把那个骷髅头打火机落在了桌子上。老王捡起来,看了看,放进了口袋。
第二天,新闻里播报了一条消息:城西的河里发现了一具女尸,穿着酒红色吊带裙,身份不明。
老王正在切毛肚的手猛地一顿,刀差点切在手指上。他盯着电视屏幕,上面的画面一闪而过,但他还是看清了那条裙子,和林晚穿的那条一模一样。
他关掉电视,走到后厨,拿出那个黑陶坛子。坛子上的红布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露出里面黑乎乎的东西。那股奇异的香味变得更浓了,甜得发腻,还带着股浓重的腥气,像血腥味。
他突然想起林晚昨天说的话,想起她胳膊上的淤青,想起她掉眼泪的样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吐了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晚上,那个穿灰色卫衣的男人又来了。他看起来很高兴,哼着小曲,点了跟上次一样的菜。
“老板,听说了吗?那个林晚死了。”男人夹起一片毛肚,得意地笑了笑,“就是经常来的那个红裙子女人,被发现漂在河里,啧啧,真可怜。”
老王的手紧紧攥着锅铲,指节泛白。
“不过也活该。”男人咂咂嘴,“那种女人,私生活那么乱,指不定得罪了什么人。我早就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干净。”
红汤在锅里剧烈地翻滚着,泡沫溅得老高,像是在咆哮。老王看着男人那张得意的脸,突然觉得他的脖子很细,像根脆弱的芦苇,一折就断。
“你认识她?”老王的声音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算认识,但见过几次。”男人喝了口啤酒,“前几天还跟她吵过架呢,她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我就说了她几句,她还敢瞪我。”
老王拿起那个黑陶坛子,往锅里加了一大块黑东西。香味瞬间爆炸开来,浓得让人头晕。男人深吸了口气,眼睛瞪得溜圆:“真香!老板,你这锅底今天怎么这么香?”
老王没说话,只是盯着锅里的红汤。汤的颜色越来越深,像变成了浓稠的血。
男人吃得很快,嘴里塞得满满的,还不停地说:“好吃,太好吃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他的眼睛越来越亮,脸上带着种诡异的兴奋,嘴角甚至流下了口水。
吃到一半,他突然捂住肚子,脸色变得惨白:“老板……我肚子疼……”
老王看着他,慢慢地说:“可能是辣的吃多了。”
男人疼得蜷缩在椅子上,浑身发抖,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只濒死的野兽。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锅里的红汤,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瞳孔越放越大。
“救……救我……”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突然倒在地上,不动了。
老王走到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气了。
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很平静。他把男人的尸体拖进后厨,那里有个早就挖好的坑。他埋尸体的时候,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和坛子里的黑东西一模一样。
第二天,老王照常营业。他往锅里加了点黑东西,红汤咕嘟着,香味飘得很远。
后半夜,店里又来了个客人,穿着件黑色连衣裙,化着很浓的妆。她坐下后,点了毛肚、鸭肠和黄喉,然后盯着锅里的红汤,幽幽地说:“老板,你这锅底真香,里面放了什么?”
老王笑了笑,往锅里加了块牛油:“祖传的方子,秘密。”
女人笑了,拿起筷子:“听说前几天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死了?”
“嗯。”老王点点头。
“她活该。”女人撇撇嘴,“跟我抢男人,死了也是自找的。”
红汤越煮越沸,颜色深得像墨。老王看着女人,突然觉得她的脸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水汽。
他从柜子里拿出那个黑陶坛子,往锅里加了一大块黑东西。
香味更浓了。
女人深吸了口气,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然后夹起一片毛肚,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老王坐在吧台后面,看着她吃,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
锅里的红汤还在滚,像一锅永远煮不熟的血。那些来吃火锅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诱人的香味里,藏着多少人的骨头和肉。
他们更不会知道,那个黑陶坛子里的东西,其实是用怨恨和死亡熬成的。每一个被它吸引来的人,每一个说过“活该”的人,最终都会变成锅里的一部分,成为这红汤的养料。
就像苏晴,就像林晚,就像那个穿灰色卫衣的男人,就像现在正在狼吞虎咽的女人。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老王站起身,往锅里又加了块牛油。
红汤翻滚着,映着他的脸,像一张浸在血里的面具。
他想起苏晴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红着眼睛说:“老王,你不懂,我只是想活下去。”
那时候他不懂,现在他懂了。
活下去,有时候需要一点代价。
而他的代价,就是这一锅永远也煮不完的红汤。
那些午夜来吃火锅的人,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却不知道自己正在吃的,是别人的骨头,是别人的肉,是别人的命。
他们更不知道,下一个被扔进锅里的,可能就是自己。
红汤还在咕嘟着,香味飘出店门,钻进雨夜里,引诱着那些迷失的灵魂,一步步走向这温暖而致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