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ねこcat_māo 2天前 85次点击
唐朝武则天时期,中原腹地有一处群山环抱的山村,名唤柳溪村。村里住着百十户人家,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村东头住着一户姓孟的人家,家主孟樵,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他性情憨直,手脚勤快,守着几亩薄田,与妻子张氏并膝下一双儿女,过着清贫却也算安稳的日子。
这一日,盛夏的日头毒辣辣地挂在当空,晒得田里的泥土都泛了白。孟樵在自家田里挥汗如雨,锄头起落间,汗水沿着黝黑的脊梁沟壑淌下,渗入干渴的土地。直到日头爬到了正头顶,腹中空空,他才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抹了把额上的汗,走到田边一棵老槐树的树荫下歇脚。
不多时,田埂小径上出现了一个挎着竹篮的熟悉身影,是他的妻子张氏来送饭了。张氏是个寻常村妇,手脚麻利,走到跟前,从篮子里取出粗陶碗碟,一碟腌咸菜,两个杂面馍馍,还有一瓦罐清澈见底的米汤。孟樵也不多话,接过便大口吃起来。田间寂静,只有蝉鸣聒噪和他咀嚼食物的声音。张氏静静坐在一旁,用衣袖替他扇着风,看着他狼吞虎咽。
饭毕,张氏收拾好碗筷,叮嘱他莫要贪凉在风口久坐,便拎着篮子,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田埂尽头。孟樵满足地咂咂嘴,倚着老槐树粗砺的树干坐下,眼皮沉得厉害,索性合上眼,任由带着泥土和禾苗气息的暖风拂过面庞。
就在他半睡半醒,神思恍惚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声音:
“嗨,农夫大哥,你看我像飞鸟吗?”
孟樵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茫然四顾。田地里空空荡荡,远处只有几个模糊的农人身影。他以为自己被太阳晒得头晕,出现了幻听,便摇了摇头,重新靠回树上。
那声音却又响了起来,比先前更近,更执拗:“嗨,农夫大哥,看这里,往下看,你看我像飞鸟吗?”
孟樵这才顺着声音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小腿上。这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只见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灰褐色蚊子,正停在他沾满泥土的裤腿上,细长的腿支撑着小小的身躯,那针管似的口器并未刺下,而是微微仰着头,头部两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竟仿佛正“望”着他。
孟樵心中大奇。他活了三十多年,听过村里老人讲过不少山精野怪、
黄皮子
讨封的故事,说什么狐狸会拦住夜行人问“你看我像人不像”,若答“像”,它便得了人气,道行精进;若说“不像”或恶语相向,则可能遭其报复。可他从未听说过,这微不足道、人人厌憎的蚊子,竟也会开口说话,也来“讨口封”?
惊奇只是一瞬。紧接着,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孟樵的心头。他每日在田里劳作,最恨的便是这些蚊虫。白日里叮咬不休,扰人清静,夜晚更是嗡嗡嘤嘤,搅得人难以安眠。在他朴素的认知里,这等害人虫豸,吸食人血,传播病痛,简直就是造物的败笔,压根不该存于世上。如今这孽障不仅不安分,居然还敢痴心妄想,问他是否像那翱翔天际的飞鸟?
怒火攻心之下,孟樵哪里还有半分思量。他瞪着腿上那小小的蚊子,仿佛看着世间最可笑亦最可憎之物,猛地提高嗓门,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蚊子身上,大声呵斥道:
“呸!你一个小小的蚊子,肚里装着几滴脏血,翅膀比草屑还轻,也敢异想天开,想当飞鸟?这不是癞蛤蟆……不,你这连蛤蟆都不如的东西,简直是痴蚊说梦!让人笑掉大牙!飞鸟?你也配!也罢,老子今日就发发慈悲,送你去见阎王爷,让你投胎转世,下辈子再去当你的飞鸟吧!”
话音未落,孟樵蒲扇般的大手已带着风声,以拍打牛虻的狠劲,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腿上的蚊子猛掴下去!
那蚊子或许还沉浸在被“口封”的期待中,细小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在仰首期盼一个能改变命运的答案。它全然没有料到,等来的不是言语的判定,而是毁灭的巴掌。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着孟樵腿上一阵微麻,那点渺小的生命迹象便瞬间湮灭了。
孟樵抬起手掌,凑到眼前。掌心沾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的污迹,混合着些许尘土,已然成了黏腻的肉泥。他嫌恶地皱了皱眉,顺手从田埂边扯了几片宽大的草叶,使劲擦拭手心,边擦边低声咒骂:“晦气!死了还要脏了我的手,像你这种东西,就不该生到这世上来!”
傍晚时分,炊烟再次升起。孟家简陋的堂屋里,一家人围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吃晚饭。孟樵啃着馍馍,忽然想起白天的趣事,便当笑话讲了出来。他模仿着蚊子细微的声音,又夸张地描述自己如何一巴掌将其拍成烂泥,语气里满是鄙夷和得意。
妻子张氏听着,抿嘴笑了笑。大女儿掩口轻笑。小儿子更是乐不可支,觉得爹爹形容得滑稽,那蚊子简直比戏文里想吃天鹅肉的蛤蟆还可笑百倍,他笑得前仰后合,一口粥呛在气管里,咳嗽了半天,小脸憋得通红,差点岔过气去。堂屋里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就在这时,正夹菜的张氏忽然动作一顿,鼻翼翕动了两下,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咦?你们闻到了吗?哪儿来的一股子怪味?”
众人听她一说,都停下筷子,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果然,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隐隐约约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味道十分奇特,似浓重的血腥,又夹杂着腐肉般的恶臭,还带着点铁锈似的腥甜,混合在一起,直冲脑门,令人闻之作呕。
“好像是有点臭……”大女儿怯生生地说。
“臭!真臭!”小儿子捏住了鼻子。
一家人像猎犬般耸动着鼻子,在狭小的堂屋里寻找臭味的源头。目光转了几圈,最终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孟樵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他那只粗糙的右手上。
孟樵自己也意识到了,他抬起右手,凑到鼻尖一闻——那股浓烈至极的腐臭血腥气,正是从他白天拍死蚊子的掌心散发出来的!臭味如此真切,如此顽固,仿佛已经渗透进了皮肉的纹理之中。
“这……”孟樵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才讲笑话的得意劲儿瞬间烟消云散。他起身走到屋外的水缸边,舀起一瓢清水,用力搓洗右手。冰凉的水冲过手掌,污垢洗去了,但那臭味却纹丝不动,反而因为水的浸润,似乎散发得更加浓郁了些。他不甘心,又抓了一把灶膛里冷却的草木灰,像用澡豆一样用力揉搓,直到把手掌搓得发红,除了增添些灰烬的痕迹,臭味依旧。张氏翻出不知哪里得来的一点干花粉,让他试试,结果依旧是徒劳。
接下来的两三天,孟樵几乎尝试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他用皂角水浸泡,用烧酒擦拭,甚至咬牙去村里郎中那里讨了些清热解毒的药汤,将手泡在里面许久。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那臭味非但没有减弱分毫,反而像被唤醒的恶魔,一天比一天浓烈,一天比一天传播得更远。
起初,臭味还只在一尺之内可闻;很快,三尺之外便能嗅到;不过旬日,相隔一丈多远,那股令人头晕目眩的恶臭便扑面而来,躲都躲不开。家里再也无法与他同桌而食,妻子张氏默默将他的碗筷分了出来。夜晚,张氏搂着孩子早早睡下,将那间他们共同居住了十几年的卧房房门紧闭。孟樵只好抱着铺盖,搬到了堆放杂物的偏房。劳作时,原本喜欢和他结伴的乡邻,如今见到他走来,老远便下意识地捂住口鼻,眼神躲闪,寻个借口匆匆避开。就连村头最爱缠着他的黄狗,现在见他靠近,也会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开。
孟樵从一个人人熟识的普通农夫,变成了一个带着“不洁”印记的孤独者。那臭味,像一道无形的、却坚实无比的墙,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起初,他愤怒,他委屈,他试图解释,但无人愿意靠近倾听。后来,他渐渐沉默,眼神里的光彩一天天黯淡下去。他习惯了独自吃饭,饭菜总是冷冷地放在偏房门口;他习惯了独自下田,在寂静中完成一天的劳作;他习惯了夜晚偏房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处不在、萦绕不散的恶臭。这臭味,不仅侵蚀着他的生活,似乎也麻木了他的感官和心灵。他变得有些迟钝,有些木然,仿佛那臭味已成他身体的一部分,而他,也成了这臭味的一部分。
光阴荏苒,寒来暑往,田里的庄稼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不知不觉,近十一个年头就在这挥之不去的恶臭与深不见底的孤寂中悄然流逝。孟樵已年近五旬,鬓角染上了霜白,腰背也不如以往挺直。他依旧住在偏房,依旧独自吃饭劳作,依旧没有朋友,没有夫妻温情,也几乎感受不到儿女的亲近——孩子们都已长大,对他更多的是习惯性的疏远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怜悯。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在这臭味里无声无息地腐烂、终结。
这一日,秋意已浓,孟樵从地里收工回家,夕阳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行至村口老槐树下,迎面走来一个风尘仆仆的游方道士。这道士约莫六十来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穿着一件半旧的道袍,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两人擦肩而过时,道士猛地停下脚步,迅速抬起袖子掩住了口鼻,眉头紧紧皱起,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与探究的光芒。
“无量天尊,”道士的声音透过衣袖,有些闷,却清晰入耳,“这位朋友,请留步。恕贫道直言,为何你身上……带有如此深重的孽臭之气?这气味非同寻常,似是积年怨念所化,萦绕魂魄,非寻常污秽可比。”
已经很久没有人主动和他搭话了,孟樵愣了一下,停下脚步。他望着道士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心中沉寂多年的某根弦被拨动了一下。在夕阳余晖中,在空旷的村口,他忽然有了一股倾诉的欲望。于是,他将十一年前那个午后,田埂槐树下,蚊子如何开口讨封,自己如何鄙夷怒斥并将其一掌拍死的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叙述时,他的语气平淡,甚至有些麻木,仿佛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传闻。
道士静静听着,不时微微颔首。待孟樵讲完,他放下掩鼻的衣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带着岁月的尘埃与洞明。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段因果。”道士缓缓说道,“难怪这臭味如此顽固,深入肌理,纠缠魂魄。朋友,你当日,实不该下那绝手啊。”
孟樵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服,这神情竟与十一年前拍蚊子时有几分相似:“道长,它不过一只蚊子,微不足道,却妄想像飞鸟一样,这难道不是自寻死路?我除去一害,有何不妥?”
道士闻言,不禁莞尔,那笑容里有悲悯,也有看透世情的豁达。他捋了捋长须,目光投向远处苍茫的群山,声音平和却有力:
“朋友,你此言差矣。乾坤浩荡,造化万千,凡存于世间的生命,只要存在,便自有其道理,其本源亦是平等。难道在这天地之间,只准你们人有凌云之志,有改命之想,就不准一只蚊子,有一个振翅高飞、眺望更远天空的微末梦想吗?”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孟樵,继续道:“你看那深山大泽中的长蛇,修炼苦熬,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脱胎换骨,腾云化龙;你看那林间枝头的寻常雀鸟,啜饮露水,仰望星河,或许也盼着能得一丝凤凰的清贵之气;再看那翱翔天际的鹰隼,岂不向往着传说中
扶摇九万里
的大鹏?即便是山间的走兽,年深日久,通了灵性,也渴望着能修得人身,体悟红尘。这蚊子,生于草芥,微若尘埃,它盼望自己能像飞鸟般自由翱翔,离地更高,看得更远,这愿望本身,何错之有?只要这念想无害于天地,不损于他人,便应当被允许存在,哪怕它再渺小,再可笑。”
道士顿了顿,见孟樵眼神闪烁,似有所动,便语重心长地接着说:“当日在田埂上,它向你讨问,你若觉得荒谬,大可不予理睬,转身离去便是。你若心情尚可,即便不愿助它,随口敷衍一句‘不像’,也总比那夺命一掌要好上千百倍。可你偏偏选择了最决绝的一种。你那一巴掌,拍灭的不仅仅是一只蚊虫,更是拍灭了一个微小的、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更拍出了一股至死方休的怨怼之气。它无力反抗你的肉体,便将这满腔的不甘与怨念,化作这附骨之疽般的恶臭,伴随你十一年,要你尝尝被世间厌弃、孤寂至死的滋味。这,便是它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报复’了。”
一番话,如暮鼓晨钟,字字句句敲在孟樵沉寂已久的心上。十一年来的孤寂画面——家人避之不及的眼神,乡邻掩鼻远去的背影,独自吞咽的冷饭,偏房里无尽的长夜——一一闪过脑海,与当日自己那毫不留情的巴掌、那充满鄙夷的呵斥交织在一起。他忽然间明白了,这十一年来的恶臭与孤独,并非无妄之灾,而是那一掌之果,是那轻蔑之心的反噬。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粗糙、曾经沾染过蚊血、也承载了十一年恶臭的右手,喉头有些哽咽,半晌,才哑着嗓子,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道长……说得在理。看来……是我错了。我当日,不该那样做。”
道士见他真心悔悟,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囊,又从布囊里拿出一个蜡封的药丸,指甲大小,色泽深褐,隐隐有草药的清香透出,竟暂时压过了孟樵身上的恶臭。
“服下此药吧。此药不能洗你手上污迹,却能化去你心中块垒,平复那纠缠不散的怨念执臭。怨念既消,外显之味自然渐散。”
孟樵接过药丸,依言剥去蜡封,放入口中。药丸并不苦涩,反而有一股清凉之气,自喉头而下,迅速弥漫至四肢百骸。更奇妙的是,他感到心头那沉积了十一年的某种沉重、郁结的东西,仿佛被这股清凉之气缓缓融化、涤荡。而与此同时,周身那浓郁得已成他标志的腐臭血腥气,竟真的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变淡、消散。起初很慢,但随着呼吸,他能感觉到清新的空气重新流入肺腑,那禁锢了他十一年的恶臭牢笼,正在悄然崩塌。
夕阳完全沉入了山脊,天边只余一抹绚烂的晚霞。孟樵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着身体内外那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洁净。他抬头,看向站在霞光中的游方道士,道士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缥缈,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毫无征兆地、却无比坚定地在他心中萌生、疯长。这十一年,他失去了太多,也想了太多。如今臭气将散,但他与过往的生活、与这熟悉的村庄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似乎比那臭味更难消除。他忽然觉得,这片土地,这个家,乃至这整个人世,他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重新面对。
他向前一步,对着道士,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道长点拨之恩,如同再造。孟樵愚钝半生,今日方才窥见一丝天地宽广、众生平等之理。这红尘俗世,于我而言,已如昨日之梦,了无挂碍。恳请道长收我为徒,许我追随左右,青灯黄卷,了此残生,也好了却这番因果,寻一个内心的清净。”
道士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乎洞悉了他所有的彷徨与决绝。良久,道士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意味,最终只化作简单的一个字:
“可。”
晚风拂过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又似一段崭新序曲的前奏。孟樵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已然亮起星星点点灯火的柳溪村,那里有他生活了五十年的家,有他熟悉的田埂与老槐树。然后,他转过身,步履虽然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跟着那游方道士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进了苍茫的、未知的夜色之中,走向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途。
村口的老槐树,依旧沉默地矗立着,见证着又一个关于渺小与宏大、鄙夷与宽容、执念与放下的故事,随风而逝,又或许,随风而传。而做人要胸怀宽广,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道理,也在这寻常的乡村奇谭里,显得格外沉重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