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五里，有个王家村。村里有个王客，三十出头的年纪，以卖包子为生。他做的包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汤汁满溢，在周围几个村子都小有名气。

王客的妻子叫阿秀，是个贤惠的妇人，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十岁，唤作小莲；儿子六岁，名叫小宝。一家人虽不富裕，却也其乐融融。

这天清晨，天色未亮，王客已经起身。厨房里热气腾腾，蒸笼摞得老高。阿秀在一旁帮着装担子，一边装一边说：“当家的，明天就是七月十四了，鬼节要到了。你可千万记得，今天早点回来，生意不好也莫要贪黑。”

王客一边往担子里放蒸笼一边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每年都这么说。我王客卖包子十几年，走夜路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有什么不干净的。”

阿秀眉头一皱，放下手里的活儿：“你可别不当回事。老辈人都说，

七月半

，鬼门开，孤魂野鬼都要出来觅食。你这担子里都是吃食，小心被盯上。”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就是。”王客说着挑起担子，“太阳落山前一定回来。”

阿秀还是不放心，追到门口又叮嘱：“千万记住了！”

“记住了！”王客的声音已经飘出老远。

此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晨雾蒙蒙，路边的草叶上挂着露珠。王客的吆喝声在寂静的村落间回荡：“热包子——刚出笼的热包子——”

早起的农人、上工的工匠陆续来买。王客一边收钱递包子，一边和熟客闲聊几句。到了晌午，一担包子已卖了大半，他心里盘算着，照这个速度，不到申时就能卖完回家。

谁知午后风云突变。原本晴朗的天空渐渐阴沉下来，到了未时，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路上行人稀少，生意顿时冷清下来。王客挑着担子躲在一处屋檐下，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心里有些着急。

雨下了半个时辰才停。王客赶紧挑起担子继续走街串巷，可雨后大家都躲在家里，任他如何吆喝，买包子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眼看着日头西斜，担子里还剩下二十多个包子。王客咬了咬牙，决定往远些的村子走走。他想起听人说过，西边十里外有个李家坳，那里人家不少，或许能卖出去。

这一走就走了小半个时辰。等王客到了李家坳，已是酉时三刻，太阳已经挂在山头，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没想到他的运气还真不错。刚进村子，就见一群人聚在一棵大树下，像是刚办完什么事正要散去。闻到包子香气，众人纷纷围拢过来。这个要三个，那个要五个，不一会儿，担子里就只剩下五个包子了。

王客心中欢喜，收拾好担子准备回家。这时一位老大爷好心提醒：“客官，天快黑了，从这儿回王家村可有一段路，你最好快些走。”

王客这才惊觉，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落山，只余天边一抹残红。他连忙道谢，挑起担子急匆匆往回赶。

出了李家坳，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好在今夜的月亮又圆又亮，清辉洒在大地上，竟亮如白昼。王客借着月光赶路，心里盘算着，照这个速度，亥时前应该能到家。

走着走着，前方路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王客定睛一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背着一个竹筐，正低头慢慢走着。

走近了些，王客看清了少女的模样。她身材瘦小，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背上的竹筐里装满了鲜花，有白菊、黄菊，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王客心中一动。这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实在不安全。他又想起自家女儿小莲，若是小莲这么晚还在外面，自己该多担心。

“姑娘，”王客开口叫道，“你这是卖花吗？都黑天了，外面危险，赶紧回家吧。”

少女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睛很大，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眼神里满是忧愁。她幽幽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明天就过节了，本以为今天生意好做，可我的花没卖出去多少。家里还等着这个钱买米下锅呢。”

说完，她又低下头，继续木然地往前走。

王客听罢，鼻子一酸。穷人家的孩子真是不容易。自己虽然日子也紧巴，好在女儿不用小小年纪就出来抛头露面。他看着少女单薄的背影，心中不忍，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姑娘，你等等。”王客从怀里掏出今天卖包子挣的铜钱，数了数，拿出大约一半，递给少女，“这些钱你拿着，赶紧回家吧，家里人肯定急坏了。”

少女看着王客手里的钱，眼神闪了闪，却摇头道：“多谢大叔好意。可我娘教导过我，无功不受禄，不能随意要别人的东西。”

王客一愣，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有骨气，心中更加敬佩。他想了想，指着少女背上的花筐说：“那这样，我把你的花都买了。这些钱够吗？”

少女眼睛一亮，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够的够的！这些花不值这么多钱……”她急忙从筐里捧出一大把花，想了想，又添了几支，“这些都给您。”

王客接过花，把铜钱放到少女手中。那双手冰凉冰凉的，触感就像秋天的井水。少女接过钱，小心地揣进怀里，朝王客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叔！”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王客说道，“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不安全。”

少女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就在前面不远，麻烦大叔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月光下的小路上。少女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王客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担子发出的吱呀声。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草丛里传来秋虫的鸣叫。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座小木屋。木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板已经发黑，屋顶上长着些许青苔。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那就是我家。”少女指着木屋说。

王客点点头：“快进去吧，你娘该等急了。”

少女又向王客鞠了一躬：“多谢大叔。您真是个好人。”说完，转身走向木屋，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王客看着门关上，心里一阵欣慰。他忽然想起担子里还有五个包子，便拿出来放在木屋门口，想着这家人日子艰难，明天自己再来时，再多带些包子给他们。

为了明天能找到这里，王客在门旁的树上系了一根红绳——那是阿秀给他缝在衣襟内侧辟邪用的，他扯下来做了记号。

做完这一切，王客心情大好。虽然今天给了少女不少钱，但做了件好事，心里比赚了钱还舒坦。他挑起担子，脚步轻快地往家赶。

回到王家村时，已是子时。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王客走到自家门前，轻轻敲门：“阿秀，我回来了！”

屋里很快亮起灯光，门吱呀一声打开。阿秀披着外衣，脸上带着担忧和些许责备：“怎么这么晚才……”话说到一半，她突然瞪大了眼睛，指着王客的后背，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王客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担子，转头去看自己的后背。这一看，他也惊呆了。

背篓里哪还有什么鲜花？那分明是一个祭拜用的花篮，里面装着的全是白菊、黄菊，还有一些纸花——正是上坟时常见的那种。在月光下，这些花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王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汗毛倒竖。他颤抖着手去摸那些花，触感干枯冰冷，还带着一股香烛和纸钱特有的气味。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客结结巴巴地说。

阿秀已经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拉进屋，迅速关上门，插上门闩。她的脸色和王客一样苍白：“你在哪儿弄来的这些？”

王客定了定神，将今晚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那少女苍白的脸、冰凉的手，还有那座小木屋时，阿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你是撞鬼了！”阿秀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根本不是什么卖花女，那是孤魂野鬼啊！明天就是鬼节了，她是在找替身……”

“不会的，”王客强作镇定，“那姑娘看起来挺可怜的，还说什么‘无功不受禄’，鬼怎么会这么说？”

“鬼话连篇你没听说过吗？”阿秀急得直跺脚，“再说了，那花篮、那纸花，还有她家那个时辰还亮着灯的木屋——咱们这十里八乡的，哪有人住那种木屋？”

王客被她说得心里发毛，越想越不对劲。那少女的脚步声、冰凉的手、还有月光下过于苍白的脸……难道自己真的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夫妻俩一夜未眠。王客把花篮拿到院子里烧了，看着火焰吞噬那些诡异的纸花，心里还是惴惴不安。阿秀则翻箱倒柜找出了所有的护身符，一一挂在门窗上。

第二天，王客果然病倒了。他浑身发冷，额头滚烫，躺在床上胡言乱语。阿秀请了郎中来看，说是受了惊吓又感染风寒，开了几服药。

这一病就是三四天。等到王客能下床时，已经是七月十八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晚的事，病一好，就决定去探个究竟。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王客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那晚走过的小路。他一路寻找那棵系着红绳的树，却怎么也找不到。正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路时，前方出现了一片荒坟地。

坟地里杂草丛生，墓碑东倒西歪。王客心中一动，走了进去。没走多远，他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一座塌陷的孤坟前，放着五个干巴巴、已经发霉的包子。坟头的荒草间，隐约可见一抹红色——正是他系在树上的那根红绳。

王客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缓缓走近，看清了墓碑上的字迹。由于年久风化，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李小花之墓”几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夭于咸丰三年，年十三”。

咸丰三年——那是二十年前了。

王客站在坟前，久久不能言语。他想起那少女说自己家等钱买米下锅，想起她拒绝施舍时的坚持，想起她接过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原来，她不是要找替身的恶鬼，只是一个在鬼节前想给家人“挣点钱”的孤魂。

沉默良久，王客转身离开。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镇上的杂货铺，买了一把新镐头、一把镰刀，又买了纸钱、香烛和一些供品。

回到坟地，王客开始动手清理。他割掉坟头的荒草，用镐头培上新土，将塌陷的地方填平。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但他毫不在意。整理妥当后，他摆上供品，点燃香烛，烧了纸钱。

“小姑娘，”王客轻声说，“这些钱你拿去用吧。以后别再晚上出来卖花了，危险。”

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离开。

说来也怪，从那天起，王客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原本只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来买他的包子，后来连城里人都专门跑来买。有人甚至从邻县慕名而来，就为尝一口“王记包子”。

王客和阿秀商量后，在村里开了个小铺面，不再走街串巷。生意越来越红火，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富裕起来。他们翻修了房子，送儿女去上了学堂。

但无论生意多忙，王客都坚持一件事：太阳落山前一定收摊回家。他再也没走过夜路，也再没遇到过什么诡异的事情。

只是每年清明和七月半，王客都会准备两份祭品。一份给祖先，另一份，他会单独包好，走到那片荒坟地，放在李小花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