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穆宗长庆年间，江南水乡一座名为“栖梧镇”的小镇上，有一户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段家。段家祖上曾出过三位进士，家学渊源，府邸虽不算恢弘，却处处透着一股清雅的书卷气。门前两株百年银杏，每到秋天便洒落一地金黄，如同铺就了一条通往学问殿堂的金光大道。

这一年，段家上下洋溢着一片喜悦——年仅二十三岁的长孙段问蟾获得了参加京城科举考试的资格。段问蟾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尤其明亮，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真理。他五岁能诗，七岁通晓《论语》，十五岁时便以一篇《论治国安邦之策》震动县学，被知府赞为“神童再世”。镇上人都说，段家这位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终非池中之物，早晚要皇榜高中，光宗耀祖。

这一年正逢大考之年。立春刚过，段问蟾便到县衙办理了赶考所需的各项手续，拿到了一纸至关重要的路引——那是官府发放给赴京考生的通行凭证，没有它，便寸步难行。段府上下为此忙碌了整整一个月，段夫人亲自为儿子缝制新衣，段老太君则日日到镇东头的观音庙上香祈福，段老爷则将家中珍藏的几方古砚和一卷前朝名家的真迹交给儿子，叮嘱道：“蟾儿，此去京城，路远迢迢，这些或许能助你结交些真才实学之士。”

出发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十二，据说是黄历上“宜出行、利远方”的大吉之日。这天清晨，段府中门大开，门楣上悬挂着红绸，院内设了三桌丰盛的饯行宴。不仅段家亲族齐聚，连县令和当地几位名士也前来送行。宴席上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段问蟾被众人轮番敬酒，脸上泛着红光，眼中却始终保持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明。

酒过三巡，县令举杯道：“段公子此去，必能金榜题名，为我栖梧镇增光添彩！”

段问蟾谦逊地起身回礼：“晚生定不负家乡父老厚望，若能得中，必当勤勉为官，报效朝廷。”

宴席持续到午时方散。家仆早已将行李打点妥当——两只书箱装满了经史子集，一箱衣物细软，还有一袋足够往返京城半年的盘缠。段问蟾拜别祖父母、父母，又与妻子柳氏执手相看，柳氏眼中含泪，轻声道：“夫君一路保重，家中一切有我。”他们成婚不过三年，育有一子，尚在襁褓。

正当段问蟾准备踏上马车时，忽听院中传来一阵骚动。一只体型硕大的乌雕从后院飞奔而来，直冲到段问蟾面前。这乌雕站立起来足有三尺高，羽翼乌黑发亮，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一双金黄色的眼睛锐利如刀，只是右边的翅膀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那是十三年前留下的旧伤。

说起这只乌雕与段问蟾的缘分，还得追溯到十三年前的秋天。

那年段问蟾刚满十岁，已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子。重阳节那天，秋高气爽，他带着书童小竹到镇外的栖霞山赏秋。两人沿着山路攀爬，段问蟾被满山红叶所迷，随口吟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佳句，小竹在一旁拍手叫好。

忽然，山林深处传来弓弦震动之声，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鸟鸣划破长空。段问蟾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大鸟从高空坠落，划过一道悲壮的弧线，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脚前三步之遥的地方。

段问蟾急忙上前，见是一只从未见过的猛禽，体型比寻常鹰隼大上一倍有余，通体乌黑，此刻正痛苦地抽搐着，一支箭矢穿透了它的右翼，鲜血染红了周围的落叶。那双金黄色的眼睛望向段问蟾，竟似含着哀求之意。

小竹吓得后退两步：“少、少爷，这是乌雕，最凶猛的猎禽，咱们快走吧！”

段问蟾却蹲下身来，轻轻抚摸乌雕的羽毛：“它受伤了，我们若不管，它必死无疑。”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十余名军汉骑着骏马疾驰而来，为首者身披轻甲，腰挎长弓，正是驻扎在当地的李将军。这李将军虽是武人，却敬重读书人，曾因欣赏段问蟾的才学而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段小公子？”李将军勒住马，看到段问蟾和地上的乌雕，哈哈大笑，“原来这畜生落在这儿了！本将军追了它半个山头，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段问蟾急忙施礼：“将军，晚生有个不情之请。这乌雕伤重，能否将它卖给晚生？晚生愿出重金。”

李将军跳下马来，看了看段问蟾诚恳的表情，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乌雕，大手一挥：“区区一只鸟，说什么买卖！段小公子既有仁心，本将军就送给你了。他日你若高中，别忘了请我喝杯酒便是！”

说罢，李将军令亲兵拔去乌雕身上的箭，又留下一瓶金创药，便带着人马呼啸而去，继续他们的围猎。

段问蟾小心翼翼地将乌雕抱起，顾不得赏秋，急匆匆下山直奔镇上行医的九叔家。九叔是远近闻名的郎中，尤其擅长治疗跌打损伤。他见乌雕伤势严重，不禁皱起眉头：“箭伤及骨，就算保住性命，恐怕也再难飞翔了。”

经过一番救治，箭矢被取出，伤口敷上草药包扎妥当。九叔开了药方，嘱咐段问蟾每日需为乌雕换药三次，喂以鲜肉清水。

此后数月，段问蟾将乌雕安置在自己书房旁的小屋中，每日亲自照料。起初乌雕野性未驯，见到人便竖起羽毛，发出威胁的低鸣。段问蟾却不急不躁，日日带着鲜肉前来，轻声细语地与它说话，有时甚至捧着书在它旁边朗读。渐渐地，乌雕不再对他戒备，甚至会在段问蟾到来时发出轻柔的鸣叫。

正如九叔所料，乌雕翅膀的骨折未能完全愈合，留下了永久性的残疾，再也无法翱翔天际。段问蟾的父亲曾建议将乌雕放归山林，但段问蟾坚决反对：“它不能飞了，放回去就是等死。我们家不缺这一口吃食，就养着吧。”

这一养便是十三年。乌雕成了段家特殊的一员，它有自己独立的院落，每日有专人喂养新鲜肉食。它似乎通晓人性，从不攻击段家人，对段问蟾尤其亲近，常常跟在他身后，虽不能飞，却能以惊人的速度奔跑。镇上人都说段家养了只“神雕”，有老人甚至传言这乌雕是天上星宿下凡，专为庇佑段家文运而来。

此刻，在送行的喧闹中，乌雕突然出现，段问蟾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蹲下身，轻抚乌雕的脖颈：“黑羽，你是来送我的吗？”他给乌雕取名“黑羽”，因其羽毛乌黑如墨。

谁知黑羽并未如往常般亲昵地蹭他的手，而是径直跑向一旁家仆挑着的行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它用喙掀翻了书箱，从散落的书籍中精准地叼起了那张黄色的路引，转身便向后院飞奔。

“哎呀！路引！”段问蟾惊呼。

一院子的人顿时乱作一团。段老爷急得跺脚：“快追！快追回来！”

家仆们纷纷追赶，段问蟾也提着衣袍跟在后面。黑羽虽然不能飞，但奔跑速度极快，转眼便穿过回廊，跑到后花园的假山旁。等众人追到时，只见它仰起脖子，喉咙动了几下——竟已将路引整个吞了下去！

“这、这……”段问蟾气得脸色发白，“没有路引，我怎么上路？”

段老爷更是大怒：“把这畜生宰了，剖腹取引！”

几个家仆上前要捉黑羽，黑羽却一动不动，只是用那双金黄色的眼睛静静望着段问蟾，眼中竟似有深意。段问蟾与它对视片刻，忽然心头一动，摆手制止了家仆：“罢了，就算取出来，浸了它的胃液，字迹也模糊了，官府不会认的。”

一家人垂头丧气回到前院。行程不得不取消，段问蟾苦笑：“看来只能过几日再去县衙重办路引了。”

正当他盘算着如何向县衙解释这离奇之事时，段老太君在丫鬟搀扶下走了过来。老太君已年近八旬，白发如雪，眼神却依旧清明。她年轻时读过不少奇闻异志，对天地灵物颇有见解。

“蟾儿，”老太君缓缓道，“老身看此事不简单。黑羽在我们家十三年，何曾做过一件坏事？它今日之举，必有缘由。禽兽有灵，能知吉凶，或许它是在阻止你进京。”

段问蟾蹙眉：“奶奶的意思是？”

“老身听说，京城近来不太平，科举场上更是暗流涌动。”老太君压低声音，“你且在家再读一年书，明年再去也不迟。若强行赴考，恐有不测。”

段问蟾沉思良久。他想起这些年来黑羽的种种异常：每逢家中有人生病，它便会不安地鸣叫；去年地动前夕，它彻夜不眠，在院中奔走嘶鸣。或许真如奶奶所说，这只乌雕确有不凡之处。

最终，段问蟾决定听从奶奶的劝告，暂缓赴考。消息传开，镇上议论纷纷，有人说段公子临阵退缩，有人说段家出了怪事，只有少数亲近之人知道内情。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京城传来震惊朝野的消息——长庆元年的科举考试爆发了重大舞弊案。主考官礼部侍郎钱某利用职权，录取了许多权贵子弟与关系户，真正的寒门才子却被拒之门外。事情败露后，穆宗皇帝龙颜大怒，命时任中书舍人的白居易主持复试。结果原先录取的十四人中，仅有三人合格，其余十一人的进士功名全被剥夺，主考官钱某被革职流放，牵连官员达二十余人。

消息传到栖梧镇时，正值杏花盛开。段问蟾正在书房练字，父亲拿着从州府传来的邸报急匆匆进来，手都在颤抖：“蟾儿，你看！幸亏你没去啊！”

段问蟾接过邸报细读，越读越心惊。原来那次科举的舞弊程度远超想象，不仅录取不公，更有许多正直考生因不满黑幕试图举报，反被诬陷下狱。如果他当时去了，以他的性格，见到不公必定直言，很可能会惹祸上身；即便侥幸得中，也会被归为“舞弊得中”之流，一生清名尽毁。

段问蟾放下邸报，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起身走向后院，黑羽正在阳光下梳理羽毛，见他来了，轻轻叫了一声。

“黑羽啊黑羽，”段问蟾蹲下身，将乌雕拥入怀中，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你救了我，救了段家啊！”

他将脸埋在黑羽温暖的羽毛中，十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那个秋日山中的相遇，无数个日夜的相伴，还有这一次至关重要的阻拦。这不是巧合，黑羽确非凡鸟，它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报答了十三年前的救命之恩。

次年，重整科举秩序后，段问蟾再次赴京赶考。这一次他毫无悬念地高中进士，殿试时更以一篇《论天地人和谐之道》深受赏识，被穆宗皇帝钦点为二甲第七名，外放为江州司马。

赴任前，段问蟾特意回到栖梧镇，将黑羽之事详细记录于家谱之中，并叮嘱后世子孙永远善待这只神异的乌雕。赴任时，他不仅接来了妻儿，也坚持将黑羽带上。同僚起初不解，段问蟾笑而不语，只在一次酒后微醺时，向知己好友讲述了这段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