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里的故事

5 雨珑 1年前 314次点击

八月初的一天下午,电闪雷鸣,乌云浓墨似的从西北角铺洒而来,忙乱的临海市嘉嘉建筑工地上,忽然传来“妈呀”一声惊叫,正在四楼跳板上干活的瓦工师傅冯九山,一脚踩空,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冯九山今年才38岁,五年前从百里之外的帽山屯出来打工,被个体承包的嘉嘉建筑公司总经理王老板看中,留了下来。他的手艺在全公司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砌砖技术,称得上是狗撵鸭子呱呱叫。五年来,冯九山起早摸黑地为王老板卖命干活,有时候加班加点忙起来,连饭也顾不上吃,天长日久,得了严重的胃溃疡。这几天天不好,冯九山的胃病又发了,今天什么东西也吃不下,硬撑着又在工地上干了起来。他原想在宿舍里闷得慌,干一阵活出一身汗,或许会好受些,却万万没有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故。 责任全在王老板身上。前不久,市施工管理处曾三次派人到工地检查安全工作,警告王老板高层脚手架上一定要挂安全网。当时王老板满口答应,可房子都盖到四楼了,安全网却迟迟没有挂上。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挂上了安全网,这场悲剧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此刻,工地上的工人师傅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焦急地围拢上来。只见冯九山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一个叫小谭子的力工扑在他身上,“师傅、师傅”拼命哭叫,可是冯九山一点没有反应。 工地上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施工队长张罗着要赶紧送冯九山去医院,这时候,只听“滴滴”一阵喇叭响,一辆黑色的宽体林肯轿车开进了工地,原来是王老板闻讯赶来了。王老板一看冯九山这个惨样,惊恐万分。他自知大事不好,立即叫小谭子把冯九山抬上车,又打大哥大通知公司刘会计准备现金。 王老板决定亲自送冯九山去医院,他叫司机小李把车子开到工地办公室门口停一停,刘会计拎着装有一万元现金的黑皮包也上了车,然后,车子便急急地离开了工地。这时乌云已经盖住头顶,一道剑一样的闪电划过之后,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了下来。 十分钟之后,林肯轿车甩下低洼不平的土路,上了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车速明显加快了,也平稳多了。突然,小谭子觉得抱着冯九山的手一动,“冯师傅!冯师傅!”小谭子急切地叫唤着,冯九山慢慢睁开了眼睛。 “王老板,冯师傅醒过来了!”小谭子惊喜地朝王老板叫了一声,又低头对冯九山说:“冯师傅,王老板现在送你去医院……”“血……不能再……再流血呀……左腿……”冯九山脸色蜡黄,声音越来越小。 小谭子这才想起要止住冯师傅的血,可是看他的左腿,裤子早已染成了红色。小谭子只是个十七八岁的乡下孩子,哪见过这阵势呀,吓得哭着朝坐在中排的刘会计直叫:“刘会计,你快来帮帮我呀!”“我……我怎么过去帮你呀?”刘会计长得肥肥胖胖,笨重得转也转不过身来。 “停车!”坐在司机小李旁边的王老板一声吼,“你快过去帮帮小谭子。”轿车立刻停了下来。刘会计这才从中门下车,又打开后车门,半截身子探进车里。这时雨下得正大,冯九山身上的血从后车门里流下来,把路面的一摊雨水染成了粉红色。 小谭子脱下衬衫,想把它撕成条给冯九山包伤口,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怎么也撕不开。王老板急得大声喊:“不要撕了,整件衣服包。”说话间,他把自己身上雪白的高级名牌衬衫脱下来扔了过来。刘会计和小谭子一起动手,将整件衬衫裹住冯师傅受伤的腿,使劲地勒紧。然后刘会计回到中排座位上,轿车又重新开动起来。 车子已经开进了市区,因为雨大,街上人车寥寥无几。眼看离市中心医院越来越近了,司机就要往里打轮时,王老板忽然一摆手,示意司机车子照直往前开。 小谭子因为看病,这家医院曾经来过几次,他以为司机不认识路呢,着急地喊道:“医院到了,王老板,医院到了呀!”王老板回过头,语气悲伤地说:“小谭子,我比你还着急呀,我们把冯师傅送到陆军医院去,陆军医院治摔伤最拿手。”小谭子出来打工一年还不到,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陆军医院,既然王老板这么说,他也就不作声了,只是伤心地紧紧抱着冯九山。 林肯轿车穿过市中心,很快离开市区,飞一样地在国道上奔驰着。雨更大了,响雷一个接一个地在空中炸响,冯九山紧闭着的眼睛慢慢又睁了开来,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抖动着。小谭子赶紧俯下身,只听冯九山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别哭,我还有两只手,我还会编筐编篓……我死不了……你……你……”冯九山说着说着,就慢慢闭上了眼睛。小谭子发现那包扎左腿的白衬衣已经被鲜血染红,血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淌。小谭子的心都碎了,他哭着喊:“王老板,陆军医院咋还没到啊?”王老板一边看表,一边安慰说:“快了,快了,现在车速已经开到120码了。”小谭子焦急地望着窗外,一片又一片高粱地从眼前晃过,哪里有医院的影子啊? 时间一秒秒地飞过,冯九山伤口的血一滴滴地流着……下午4点15分,雨过天晴,离市区150里的陆军医院近在眼前,可嘉嘉建筑公司最出色的瓦工师傅冯九山身上的血已经流尽了,他死在了小谭子的怀里。不过此刻,小谭子还不知道冯师傅已离他而去,车子还没停稳,他就赶紧下车,一边朝急救室奔,一边叫:“救命啊,医生快救命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夫一看就摇头,说冯九山早已在路上就停止了呼吸,如果早送来一刻钟或许还有生的希望。小谭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冯九山被抬往太平间,他哭着跟往太平间,可是由于过度悲伤,还没走到太平间门口,就晕了过去。 只有王老板镇静自若。表面看,他似乎也十分难过,可实际上,此刻他心里却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因为说老实话,一开始他确实想快点抢救冯九山,可半路上冷静下来,细细一盘算:就算冯九山治好了伤,还能再上跳板砌大墙吗?再说那医药费、营养费,恐怕三五万都不够。可如果他死了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按照当初的合同,意外伤亡抚恤金一年工龄一千元,冯九山做了五年,才只有五千元。想到这一层,王老板心一横,便叫司机将血流如注的冯九山硬往150里以外的陆军医院送。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会如此顺利,王老板暗暗庆幸自己这件事干得天衣无缝。 正在这时,王老板的大哥大忽然叫了起来,是工地施工队长打来的,口气很急,说工地上大家因为冯九山工伤影响,不干活了;说工作没有安全感,要王老板增加劳动保护用品,挂设安全网。王老板一听没人干活,又急又火,阴沉着脸,大声对施工队长说:“千万不能停工,你去告诉他们,挂安全网的事我回来一定落实。”电话那头又传来施工队长焦急的声音:“王老板,冯师傅现在怎……”“正在抢救!”王老板不等施工队长说完,“啪”挂断了电话。 王老板心里一思忖:医生关于将冯师傅早送一刻钟就有救的话,大家回去不说,谁也不知道。听到这话的只有三个人,小谭子、刘会计和自己,司机小李留在车上,根本没有进急救室。刘会计不用提防的,坐会计这个位置的,自然是心腹;至于小谭子,王老板只知道他和冯九山是同乡,看他刚才这副伤心样子,师徒关系好到这个地步,王老板倒是也有几分感慨,不过这种人没见过世面,反正冯九山死也死了,也容易打发。倒是冯九山的后事怎么料理?想来想去,王老板决定立即到他老家跑一趟,多给几个抚恤金,尽量让他早点入土,否则,工地上那些打工的如果借这件事闹起来,可就麻烦了。 王老板来到小谭子身边,这时候,小谭子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呆愣愣的,两眼直看着前面,什么话也不说。王老板蹲下身,装模作样地劝说道:“别哭了,小谭子,哭坏了身子可不是好事情。唉,冯师傅就是这个命啊,想起来也真让人伤心。这样吧,你领我们去冯师傅的老家,咱们得让冯师傅早点入土,入土为安嘛!”说罢,他示意刘会计,把小谭子扶上车。 林肯轿车又发动起来,离开陆军医院朝冯九山的老家帽山屯开去。一路上,小谭子一语不发,只是伤心地流泪,王老板和刘会计劝了几句,也就各自打起盹来。眼看着车子离帽山屯越开越近了,忽然,小谭子大哭起来,喊了一声:“爸呀,你死得冤啊!爸呀……” “啥?”王老板一屁股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冯师傅是你爸?” “是我爸,他是我爸呀!医生说早送一刻钟他就有救了,你为什么不让他进市里那家医院?是你害死了我爸。你还我爸,还我爸呀!” 司机吃惊地猛地一下把车刹住了。王老板大声喊:“继续开!”王老板的脸涨成猪肝色,他又惊又疑地看着小谭子,说:“你没有胡说吧?” 小谭子正常得很,冯九山的的确确是小谭子的爸爸。说起来帽山屯原本是个穷得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这几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了大地,屯里人脑筋活了,除了种地,还搞多种经营。一些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经商闯世界,冯九山就是被这股大潮推着来到临海市的。五年下来,他家的日子渐渐红火起来。一年前,冯九山唯一的儿子小谭子初中毕业了,竟然有人要给他介绍对象。这事儿虽说眼下是早了点,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按当地习俗,娶媳妇头一个条件必须得有三间房,而冯九山这几年有几个钱,两间半旧房刚刚翻盖过,哪还有钱再盖新房啊?冯九山想来想去,牙一咬,就同意小谭子进城打工攒钱。可是他深知自己儿子脾气犟,担心他不会处事,也怕城里人欺生,就想让儿子跟着自己干。可嘉嘉公司用人条件特别苛刻,凡有亲属关系的一概不要。王老板鬼得很,他怕打工的亲上加亲,串联起来不好对付,于是冯九山便想出给儿子改名换姓这个办法,并再三关照儿子平时少说话多干活,与他师徒相称,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他们是父子关系。可现在眼看着生身父亲被活活拖延至死,小谭子再也忍不住了,压抑已久的父子之情像决堤的洪水暴发出来。他什么也不顾了,哭着嚷着:“我没胡说,冯师傅是我爸,你赔我爸爸。” 刘会计暗暗嘀咕:这事不好办了。司机小李也震惊得连车都开不稳了。 王老板到底是王老板,很快就镇静下来,他从前座回过头来,对小谭子说:“小谭子,你安静点。你刚来临海,对这儿的情况不了解,陆军医院的医疗条件要比市中心医院好得多,我刚才也是为你爸爸着想,你应该相信我。现在你父亲已经死了,你要听我的话,我会好好给你安排工作的。刘会计带出来的一万元现金没有来得及用在你爸爸身上,就作为抚恤金送给你吧。” “不要,不要!”这种话小谭子听也不要听,“我要我爸爸,你是笑面虎,我爸爸是被你故意害死的!”小谭子边喊边就舞着拳头朝王老板身上扑了过来。 王老板见小谭子识破了自己的诡计,又急又吓,小谭子年轻气盛,雨点般的拳头落下来,他招架不住了,伸出一双钳子般的大手,慌乱中掐住小谭子的脖子:“你再胡说八道,我掐死你!” 小谭子果然犟,不屈不挠,奋力反抗,不过,他的喊声越来越弱,终于像面条似的瘫软在车座上。 王老板满脸满身汗珠子呼呼往外冒,他从裤兜里掏出手帕,一边擦汗一边骂:“妈的,没王法了,敢动手打我。”刘会计似乎觉得苗头不对,推推小谭子,一动不动,大声叫他,也不答应。王老板这时好像醒过来了,连连懊悔自己刚才一气之下办了糊涂事,冷汗立时流了下来,连忙叫道:“停车!停车!” 轿车立即在路边停了下来,王老板和刘会计一起下了车。 王老板把刘会计拉到路边荒草地上一棵大杨树下,惊恐地说:“坏事了,这小子咋这么不经捏,我只不过是想给他点厉害瞧瞧。” 刘会计吓得面如土色:“可他死了,咋说也是一条人命啊!现在怎么办?要不,咱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扔到哪个水沟算了?” “不行,”王老板摇摇头,“这样迟早会被发现的,立案调查起来就不好办了。”“那干脆就实话实说,你多给他家一点钱,私了算了?” “不行,不行,万一他家里有明白人,咱不是自投罗网吗?” “那咋办啊?”刘会计的头上也开始冒汗了。 王老板没吱声,沉吟半晌,胸有成竹地说:“咱不能去投案,也不能让别人去报案。法院咱没熟人,可交警那里朋友不少,可以在这里动动脑筋。咱们就把它说成是交通事故,到冯家送信时,半路上我们下车方便,车子没下闸,从坡上冲下来把小谭子轧死了。咱们可以先到交警大队报告,然后再给小谭子家送信。就这么办,你先去给小李说说。” 刘会计这时候已经慌得没了主意,既然王老板这么说,便照着办。他上了公路,却见小谭子躺在路边草地上,司机小李正在为他做人工呼吸。王老板随后跟了上来,假装关切地问:“咋样?有救吗?”小李也不回话,紧张地抢救着,脸上沁出层层汗珠…… 突然,小谭子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王老板一愣,朝刘会计使了个眼色,两人又回到那棵大树下,悄悄商量怎么了结这件事情。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汽车马达一阵轰鸣,王老板和刘会计一惊,猛回头,就见林肯轿车调过车头,“呼”的一下从他们眼前开过,而且速度快得惊人,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这可是王老板和刘会计万万没有想到的,“坏事了,坏事了!要伤大财呀!”刘会计惊叫一声。他告诉王老板:“小李司机一直想借钱自己买车做生意,因为数字太大,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会儿一定是借机敲你一笔钱。”“不见得吧,”王老板皱着眉头说,“我平时待他不薄呀!”不过他嘴上说没事,心里却感到一种灭顶之灾压了上来。现在怎么办?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愣了半晌。想和公司联系,大哥大在车子上;想拦辆车回市里,刘会计放钱的黑皮包也留在车子上。没办法,两个人只好靠自己两只脚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还心神不宁:小李到底在耍什么鬼把戏? 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王老板和刘会计走得真是又累又饿,两个人正跌跌撞撞迈不开步子的时候,前面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只见两个警员从车上跳下来,还没来得及出示证件,王老板和刘会计已经吓得瘫倒在地…… 原来这是司机小李的功劳。一开始,小李也以为王老板是真心救冯九山,后来从小谭子与王老板的对话中,方才明白王老板玩了一个大阴谋,直到他亲眼看到王老板和刘会计怎么狠毒地对待小谭子时,简直惊呆了,正义感促使他在关键时刻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当机立断,一面拿刘会计黑皮包里那一万元作押金,把小谭子送到最近的陆军医院抢救,一面用王老板的大哥大向110报警。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样做也许会砸饭碗,可是,他愿意! 

共 2 条评论
远洋 1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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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心的老板 ,善良的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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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从来没有善良或者什么恶毒,他们只会考虑自己的一己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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