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心里住着远方的人是幸福的，等待与守候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而我的婆婆，她那漫长的等待与守候则是一场沉默无声的人间悲情，为了一个没有归期的教书匠，守在大山深处整整四十年。

亦如《人世间》里的一句台词: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

春风和煦，又到山花烂漫时。

我坐在一路颠簸的大巴车上，望着窗外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目光凝滞，想起了五年前，婆婆抑郁而终的那个黄昏。

婆婆临终前的嘱托犹在耳边，“阿珍啊，送我回老家吧，我想念老家的那片油菜花，想念惨死的小白，我把坟地儿都选好了，就把我埋在小白的旁边吧，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

至于那个人，就当他已经死了吧，我等了他四十年了，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等下去了，也记不起他的模样了，他还不如我的小白……”

我和老公带着婆婆的临终遗愿，把婆婆安葬在了千里之外的老家。

婆婆的坟墓紧挨着一座洁净低矮的小土堆，而这座小土堆里埋的，正是婆婆口中的小白——一条陪了婆婆整整七年的忠犬。

婆婆下葬的那一天，正值三月，天空飘着绵绵细雨，满山的油菜花泛着金色的泪光。

我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泪光朦胧中仿佛看到一位慈祥的老人牵着一条白色的狗正对着我笑，然后顶着一圈光辉驾云西去。

从此以后，每年三月，不论多忙，我和老公都会带上孩子千里迢迢地回到老家，捧上两束金灿灿的油菜花，分别放在婆婆的墓前以及小白的土堆前。

每次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的坟墓，我就忍不住黯然流泪，婆婆生前的故事如同电影般一幕幕放映出来。

我的婆婆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她叫清香。

五十年代末生于大山，长于大山，几乎一辈子都因为心中执念禁锢于大山深处。

她望穿秋水，到死也未等到她的丈夫归家。

一个大山里的女子，虽然大字不识，但因为生得好看，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格外清澈迷人，加上人又勤劳聪慧，婆婆成了山里最美的一枝花，迷得很多年轻小伙心生爱慕。

而婆婆独独对村里的一位教书匠颇有好感，斯文老实的教书匠也心悦于婆婆，奈何教书匠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上头还有两位体弱多病的老人。

那个年代不同今日，婚姻大事得由父母做主。

婆婆的父母自然不愿把女儿嫁给一穷二白的书呆子，还给婆婆灌输消极思想:在这大山里，有文化能当饭吃吗？与其嫁给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教书匠，还不如嫁给一个木匠，有一技之长不怕将来没饭吃！

婆婆不顾家人反对，以死相逼终于得偿所愿嫁给了教书匠。

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用在婆婆身上再恰当不过，婆婆前脚嫁了出去，娘家人就再也没给她开过门。

婆婆伤心难过，为此还大病一场，无论教书匠如何下跪相求，娘家人始终无动于衷，全然不认这个女儿。

婆婆病好后，也突然想明白了，不再与娘家人计较，和教书匠认认真真的过起了小日子。

婆婆起早贪黑，不仅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把教书匠的父母照顾得安安生生，晚上教书匠挑灯夜读，婆婆就陪在旁边拉鞋底。

这样温馨平静的日子持续一年多后，婆婆和教书匠的儿子出生了。

活泼可爱的儿子给家里增添了许多欢乐，可也带来了许多烦恼。

因为当时正遇上天灾闹饥荒，家里经常揭不开锅，大人少吃一顿没关系，可不能饿着孩子呀！

看着儿子瘦成皮包骨，教书匠的眉头皱得一天比一天紧，教书匠父母的叹息声也没停过。

只有婆婆每天如常，再苦再累再饿都把微笑挂在脸上，还时常安慰教书匠，你不要每天愁眉苦脸，你好好教书育人，饿肚子的又不是咱们一家，比咱们苦的人多得是，我们得像山坡上的油菜花儿一样活得阳光灿烂，困难总会过去的。

教书匠听了更加难受，整夜失眠，埋怨自己没用，想着要养活这一大家人，光靠教书那点钱肯定不行，必须走出大山才行，凭他的才华，一定能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

于是，教书匠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留下一张字条离家出走了！

0 3

婆婆不识字，神色慌张得不知所措，镇定片刻后连忙拿着那张字条跑去了学校。

此刻的老校长正盯着桌面上的辞职信发愁，婆婆把字条拿给老校长看，想让老校长念给她听。

老校长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对着婆婆埋怨道:“你家的男人太不负责了！他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学校的老师本就少得可怜，这下就更少了！他就算不为学校考虑一下，也得为你们娘俩儿考虑一下啊！”

婆婆听后差点儿没站稳，强忍眼泪不敢置信:“他走了？他走去哪儿了呀？”

老校长还在气头上，甩了甩手:“我哪知道他去哪儿了！你回去吧！”

婆婆把字条紧紧握在手心里，迈着沉重的步伐，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家，抱着不满一岁的儿子放声大哭。

那一夜，婆婆收起眼泪安抚好公公婆婆和儿子睡下后，她盯着丈夫留下的字条彻夜未眠，在心中自我安慰道，教书匠，你一定是为了家里能有好日子过才不辞而别的，你怕我阻拦你才没告诉我，你放心，我会把家里照顾好的，不论你去了哪里，我和儿子都会在家里等你回来……

第二天，婆婆强打起精神在家里忙前忙后，像没事儿人一样。

山里人得知教书匠跑了，都在背后议论纷纷。

婆婆装聋作哑坦然应付着大家的流言蜚语，她的娘家人得知这个消息后，不但没有任何安慰，还唾弃她自找的，活该！

教书匠的父母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儿子杳无音讯，老两口每天以泪洗面，幽怨度日。

不到一年，两位体弱的老人还未等到儿子回家，就一前一后地带着遗憾撒手人寰了！

公婆先后离世后，很多人劝婆婆改嫁，不值得为教书匠守活寡。

婆婆总是一笑而过，任凭被别人骂她傻，始终坚守着心中的那份执念——教书匠一定会回来的！

也是因为这份执念，婆婆干起活来总是精神焕发，只是每到夜幕降临，婆婆的心口就开始疼了。

心口疼时，她就独自坐在院子里盯着空落落的房子发呆，望着天上的月亮，望着月光下绵延不断的山路，自说自语:“教书匠，爹走了，娘也走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儿子了，你啥时候回来呀！你总得回来给爹娘上香磕头啊！人海茫茫，我上哪儿去找你啊……”

回答婆婆的只有沙沙作响的风声。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了落，落了又开，漫长的等待一晃就过去了四十年！

可那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始终没有出现教书匠的身影。

曾经坐在院子里苦等丈夫归家的那个年轻女子，已经变成了饱经风霜两鬓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身边还多了一条白白胖胖的狗。

这条狗是婆婆捡来的流浪狗，按婆婆的原话说，刚捡到时，它小小的就像个婴儿，不忍心它饿死，就抱回家里了。

因为全身通白，所以婆婆给这只狗取名为小白。

从此，小白就黏上了婆婆，婆婆走哪儿就跟到哪儿，这一跟就是整整七年！

这七年来，也不知道是婆婆陪着小白，还是小白陪着婆婆。

一座老屋，一个老人，一条狗，满山遍野的油菜花，组成了七个春日里最美的一副图画！

等待最是煎熬，这几十年来，让婆婆倍感欣慰的就是还有一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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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公在当年可是这大山里唯一走出去的大学生啊！

儿子不仅在城里有了房，还娶了一个有文化有相貌的城里姑娘，山里人无不对这个坚强的母亲竖起了大拇指，我和我的老公成了婆婆的骄傲。

老公自从走出大山后从未停止过寻找他的父亲，但人海茫茫，毫无线索，偶尔跟我叹气说，大概改了名字，也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就当没这个人吧……

老公不忍心婆婆一个人生活在大山，苦尽甘来，想接婆婆到城里享福，我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

可不论我们如何劝说，婆婆始终不肯答应，每次的理由都一模一样:我跟你们进城生活了，万一哪天教书匠回来了怎么办？家里没人，他会着急的！

劝不了婆婆，我们无可奈何，我们走后，陪伴婆婆的又只剩下那一座老屋，那一条狗……

直到得知我怀孕后，婆婆才放下一切第一次走出了大山，万般不舍的把小白寄养给了邻居。

不幸的是，我刚出月子不久，邻居打来长途电话告知婆婆，小白被野狗咬死了！

我至今都还记得婆婆当时的反应，她没有惊呼，没有痛哭，微征片刻后，平静地向电话那头的邻居说道:“这个季节，油菜花开得正好，野狗多，我不怪你们。恳请你们帮我把小白放到一片干净的地方，我立刻赶回家，我要亲手埋葬它。”

话音一落，婆婆就颤颤巍巍地挂了电话，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回屋收拾行李去了。

我和老公深知小白在婆婆心里的分量，没有上前阻拦，还立刻订了两张飞回老家的机票，我老公陪着婆婆一同回去的。

后来听我老公说，小白死得很惨。

婆婆不让任何人帮忙，亲手把小白埋在了后山，那里视野开阔，一眼就能望见那绵延不断的山路，还有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

整个过程，婆婆没有掉一滴眼泪。

安葬好小白后，婆婆跟着老公一起返回了城里，曾经那个始终把微笑挂在脸上的老太太瞬间苍老了许多，再也没有真正的笑过，小白死了，婆婆的心也跟着死了。

不到半年，婆婆就病倒了，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我和老公心知肚明，婆婆得的是心病啊！

我和老公商量着一起请假陪婆婆回老家住些日子，我们本以为婆婆知道后会很开心，可婆婆却坚定地摇头:“不回去！”

我和老公再次陷入束手无策之境，只得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婆婆。

可是，哀莫大于心死，婆婆终究是抑郁而终，带着她的遗憾在阳春三月里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个勤劳善良，朴实能干的婆婆，到死也未等到她心心念念的教书匠！

婆婆下葬后，我在老屋收拾婆婆遗物时，无意发现一本厚厚的书里压着一张泛黄的字条，书写工整漂亮:“清香，我走了，我一定要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家里的爹娘就拜托你了！若是多年后我没能回来，那一定是我死在外面了，到那时候你就带着儿子改嫁吧！对不起！”

看完这几行恍若隔世的陈旧字迹，我潸然泪下，却又愤愤不平！

我当着老公的面将那字条撕成粉碎，替婆婆深感不值。

不管我那个教书匠的公公是死是活，我那伟大的婆婆可是实实在在地守着这座山，守着这座老屋等了他大半辈子啊！

他们夫妻之缘不过两年，凭什么要我婆婆为了等一个没有归期的人而耗尽余生！

老公向来沉默寡言，他弯下腰拾起那一地碎片，小心翼翼的包好，良久才说了一句:“大概，这就是爱吧！这字条我妈珍藏了整整四十年，你不该撕掉它。”

我一时怔住，眼泪夺眶而出，向老公道歉:“对不起，我只是……”

老公擦去我的眼泪，默默地将我揽进怀里一语不发。

我抬起头隔窗望去，仿佛还能看见婆婆牵着小白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望着那弯弯绕绕的山路，望着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望着那皎洁无暇的月光……

时光荏苒，往事随风，婆婆已去世整整五年了。

老屋还是那座老屋，油菜花每年照开，回顾婆婆这一生，凄苦寂寞，平凡而又伟大！

千山万水，人海茫茫，不知那人归期，四十年的等待，只因心中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