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小白是我的发小，他当年的学习成绩算是一般，长相一般，家境一般，工作不一般。他毕业后考的民政局，家里使了些关系，花了些钱，结果是考上了。第一天上班就被分配到舟沧市殡仪馆。

殡仪馆大致有几个分组，吊唁、化妆、采办、火化，小白毫无悬念地进入了火化组。这火化间有两个人负责，一个是宋大爷，另一个就是小白。宋大爷寡言少语是个狠人，部门主任都对他很是尊敬。

小白进了火化间的第一天，宋大爷就对他说了两句话：“第一，少说多学；第二，这个房间不许进。”

宋大爷指着的是一条楼道最尽头的房间，墨绿色的大铁门上着一把大铜锁，门的两边还贴着‘春联’。但若是离得近了看才会发现不是春联，那是白纸对联，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在一排数个房间里，这一间最为特殊，一眼可见。

因为宋大爷第一条规定，小白知趣没有开口问，他抬头一看那条楼道上贴着两个字：义庄。

义庄是老时年间的称呼，其实是停尸房。

【贰】

刚刚参加工作的小白既新奇又惊恐，头一周宋师傅只让他站在旁边看，什么都不用碰。在这一周小白见闻了颠覆世界观的东西。

殡仪馆的同事之间很热情，对待馆外的人全都极度高冷，用化妆间孙姐的话来解释：“对外人热情会产生误解。”

什么误解？

欢迎光临；

交个朋友；

下一炉半价哦；

呸！谁想要和殡仪馆的人有来往？但小白作为新晋小鲜肉迅速和同事熟络起来，不送仙儿的时候他就四处逛荡。

那里把烧尸叫做送仙儿。烧字是忌讳，尸字更是。

孙姐负责给仙客化妆，这是个技术活。单单是美化五官可不行，其中还包括填补头部缺失部位，五官挪移等技术。小白第一次凑上去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位车祸死者恢复头部轮廓。半边脸都没了，颅骨斜着被切成两半。

所幸另一半脑袋找回来了，被交警贴心地塞进了死者手里。自己的脑袋，自己拿着才放心。

孙姐先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条红绳，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另一端系在仙客的手腕上，然后才正式开工。原本性格恬静的孙姐在开始化妆的时候会变得极为健谈，令小白深感诡异的是，即便是孙姐独自一人的时候仍然十分健谈。

她是在和仙客聊天，内容毫无新意，聊人生、天气、美食、旅游。小白从窗外看到孙姐绘声绘色地和半个脑袋的死尸热情攀谈的画面，他不由得虎躯一震。

后来孙姐对他解释过，老辈人讲究多，活人和死人不在一个世界，隔着阴阳哪儿能化妆？

除非是红绳牵两端，两个世界有了联系，化妆才合乎规矩。至于和仙客聊天的事儿，孙姐妩媚地笑了笑。

“既然是红绳连上了，我给他化妆时，不但是我看着他，他也在端详着我。一个人、一具尸体，相互端详久了就会发生一些难以描述的事情。”

小白看着孙姐风韵的身姿，难以想到‘难以描述’具体难在哪里。

“所以就要不停地说话，内容不重要。只要周围不会平静，就不会有事儿。”

小白听到这里，有了新的领悟：“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

原来孙姐是信的歌迷。

小白的思路清奇。

孙姐的手艺也不寻常，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孙姐各种材料瞬间补齐。缺哪儿补哪儿，眼珠子、鼻子、耳朵，孙姐有整整三个抽屉。

填补血肉，凑齐五官，最后才是遗容整理。死人妆的最大特点就是去尸僵，尤其是死后不足三天尸体僵得最为厉害。

首先解释，化妆和接触尸僵有什么关系。除了摆正扭曲的肢体和躯干以外，不少死者死后保持着不同的面部姿态。

或痛苦，或惊恐，或睁目，或拧眉，有的还在傻笑。

有些情绪不合适出现在追悼会上，化妆师就要化开那一抹留在阳世最后一个表情。

专业素质如孙姐这般，伸手一摸即可准确判断死亡时间，准确率拔群，胜过某些法医。

孙姐有一套绝密手法可以瞬间解除那坚如磐石的尸僵。小白好奇，但是孙姐不说。

小白问孙姐化的妆怎么千篇一律？惨白、凝重、瘆人。

孙姐说，死人妆乍看之下都一样，不用大白料子盖上去，就该轮到瞻仰遗容的人脸色惨白了。死者不凝重的话，活人就该惊悚了。

但是细节之处却有极多讲究，想想也是，活人的脸五官俱全还很难摆弄。更何况死残缺不全，又僵如石块的呢？

小白明白了，把路人甲化作赵飞燕是很高的功底，但是把一块石头化为路人甲更是硬功。即便如此也时常有家属挑剔。

妆淡了，妆浓了。

为何要上妆，少不自然？

为何不上妆，多不自然？

孙姐变作乙方小妹，跑前跑后，更改方案，满足甲方无限的诉求。直到宋大爷传授了一套方法，才从此摆脱甲方纠缠。

具体方法：涉密。

最难化的妆容有二，一为夏天长期露天放置的蜡化尸体。表面油乎乎，粘不上、定不住，劲儿使大了往外冒油，劲儿小了如揉面一般。

其二是鬼搭眼，所谓鬼搭眼并非是死不瞑目，而是死者在上妆的过程中突然睁眼，这种情况比较棘手。绝对不能伸手合上死者双眼，必须立刻停止上妆，开桩、上香、烧钱，等死者自行合眼。

也有折腾半天还不合眼的，很棘手。这种都是宋大爷独自处理，整个过程不准第二个人在场。更没有人敢从旁偷看，据称会引得阴魂纠缠不散。

每一次孙姐都在外面等上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宋大爷才会抽着一袋烟走出来。

【叁】

当然最令小白虎躯一震的肯定是殡仪馆的技术能手——宋大叔了。第一次旁观送仙客的经历依然令他惊心动魄。记得那是一位老大爷，瘦的已经只剩皮包骨头了。小白搭了一把将老爷子推进了炉子。

宋大爷定定地向火化炉里面看了看，似乎有瞬间的出神。他伸手关了炉门，铁门紧闭前的一刹那似乎手中什么东西弹进了炉内。小白抹了抹眼，没看清。

摁下电门，炉内出刀，破膛、喷油、点火。送客的固定程序会有刀片开膛破肚，散流内脏之后才能充分燃烧，防止喷溅。

有点反人类，但很现实。

炉子里骤然之间升腾赤红火焰，从巴掌大的观察窗外看到的是一片红白，听到的是‘呼呼’的风纠缠着火声，一个瘦小的身形被浓浓的色彩遮盖住了。

就在小白内心中开始感叹生死，祈祷生命的时候，突然听到‘嗷嗷’的声音从炉子里面传出来。那个身影裹着红光竟然在里面——坐起来了！

“他还活着！”小白一声惨叫，就像被踩到了尾巴根子。

宋大爷吧嗒吧嗒抽着眼袋，眼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弓着步子，一个抽着烟，一个打哆嗦，共同看着那道身影不断地坐起、躺下、坐起、躺下、坐起、躺下、不动了……

瘦子，四十分钟足以成灰。宋大爷磕了磕烟袋站起来，一把拉下炉门，敞开。一股子呕人的味道合着灰败的烟气味道扑面而来。宋大爷身形灵巧一闪，躲过炉门，紧紧跟随的小白反应不及，满满吸了一口，脸顿时憋得青紫。

这老头！胆敢戏耍于我，小白极为愤慨。

“义庄不得大呼小叫。”宋大爷说，他的表情隐隐有点借刀杀人后的畅快。

小白咳完了，依然倔强的说，“他真的坐起来了，我发誓。”

“坐起来的有很多，还有站起来的，打滚的，撞炉子的…喊救命的。”

小白石化。

宋大爷说话时举起来那把铁铲子，闪烁银灰色光芒的铲子轻轻碰撞在铁炉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叮”、“叮”、“叮”。

三声，宋大叔，“走好，不送。”

宋大爷在跟炉子里面的“人”说话。

“一张纸被烧会卷曲，会折叠。人身上有筋骨、皮肉、骨头，烧起来有一些动静不奇怪。”

“烧完了自然就不动了，连着那口气儿彻底散了。在这义庄里，没烧的都不能算是老人。”

老人就是死人的意思，义庄里不能说死字。

小白若有所思，不是老人那就是活人，他再扒头往炉子里面看，目光所及灰。黄色与灰色相间，远远看去像是一片黄土盖在骨灰上面，又有些许残存的骨片曲卷着，如同薯片。宋大爷用小铲子扒拉两下，挑拣出完整的头颅和一段长骨。

骨骼烧尽往往不会直接成灰，有一部分依然保持着一片片的卷曲状，像极了薯片。

有经验的火化工能够操控火力，要骨得骨，要灰得灰。往往有家属嘱托，又或警方的要求，火化之后要收集、查看头骨。

小白第一次看到火化残骸，浑身不由得虎躯又震，原来人化成了灰只有四五斤重。宋大爷的脸色阴沉，要滴下水来。

孝子贤孙披麻戴孝收了骨灰，恭恭敬敬摆进了金塔，哭成一片。宋大爷面色不虞，冷冷哼一声，“出去哭，惊扰了亡魂，想带一个回去？”

一堆人急急忙忙地往外挤，争先恐后如同逃命。片刻间出了火化间，他们心有余悸，候厅都坐不住，一群人直接上了车离开了殡仪馆。

小白看呆了，“他们方才还悲痛欲绝，怎么转眼间都跟见着鬼似的跑得一干二净？”

宋大爷冷冷地看着外面，“可不就是见着鬼了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宋大爷的嘴巴上有一道锁，很少有钥匙能够打开。后来小白才知道，正常人的骨灰都是灰色的。这位老大爷的骨灰里一片黄色，有长期贫血、卖血的人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孝子贤孙们穿金带玉，出入豪车，长辈却沦落至此。

老人生前如此待遇，死后却一个个冲上来痛哭流涕。小白至今都没有想通，宋大爷那一句“见着鬼了”，指的是良心的谴责，还是……真的见着了。

小白一边说着，一边喝着，渐渐就醉了，他晃着手说。

“医院是人生的起点，殡仪馆是终点。我每天都在看大结局。”

文/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