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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障者:逃离按摩店
@文/谢悦
在大部分人眼中,盲人和按摩绑定在一起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无论高矮胖瘦,他们最终的形象,都化为无法睁开双眼、在按摩店昏暗的灯光里安静垂头等待上钟的按摩师,过着一眼看到尽头的生活。
然而,就在按摩店之外,一些视障者正凭自己的努力开辟更广阔的领域——他们在尝试为自己找到另一种可能,为社会抛出另一个接纳自己的方式。
一路艰难,且难且行。
按摩店内:受困于时间“牢笼”
如果用一个字概括盲人按摩店里的生活,那就是“等”。
等吃饭、等干活、等睡觉,从睁眼到闭眼,按摩师几乎全天都在店里等着度过。在这里,他们外化为一架永不停转的机器,一个简短的数字——在店里大家需要做的,就是竭力让客人记住你是一号还是二号技师。
每天早上10点左右,黄伟文就会来到店里等。上午没什么生意,他会和其他同事一样,听听小说、聊聊天、哼哼曲子,工作高峰伴随着写字楼里白领们的下班正式拉开帷幕,如果运气好,到凌晨十二点打烊前没有客人来,就能按时收工。
这天,朋友晚上八点多给他发微信约小聚。过了半小时他才腾出手简单回上一句:“可以,在忙,忙完聊。”但不到十分钟又有客人点钟,忙到十一点才有空稍微歇口气看看手机。
别人上班时他上班,别人下班时他也上班,这是黄伟文的日常
黄伟文在工作中
回想当初是怎么走上按摩这条路的,他也说不上来。
黄伟文的视力从初中时开始出问题,随后他在家自我封闭了二十年——用收音机听BBC和美国之声,用模糊的视力看列夫·托尔斯泰和金庸之作,偶尔提着破袋子出门捡塑料卖钱,塑料罐一毛钱一个,每天挣个十来块钱也能够生活。
后来,一帮同学看不下去,听说广州残联举办了一个按摩培训班,对本地人免费,但外地户口得缴几千块学费。大家拼拼凑凑交齐了钱支持他去学个技能,他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入了行。
黄伟文自己也没想到,他就这么揣着沉甸甸的一万多块钱,离开家乡到广州,从此在按摩这行一干就是近十年。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他感到自己的意志正在逐渐被吞噬。在家“闭关”的那几年,他的内心更为平和,每天在文学的浸润下,即使捡垃圾的日子也甘之若饴,但现在困在按摩店的方寸之内,每天想的就是“上钟”那点事。“说得难听点,像坐牢一样。”说这话时,他感觉那种颓靡的气息正迅速发酵。
仔细算下来,黄伟文一天正儿八经“上钟”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七八个钟头,但每天待在店里的时间却是十几个钟头打底。这家按摩店没有预约系统,客人随来随接待,按摩师只能在店里这么耗着,等待着门口智能感应器“欢迎光临”的下一次响起。
按摩这一行,主流计薪方式仍然是提成为王,这注定了按摩师无法掌控自己的时间。而黄伟文所在的这家按摩店,条件更为苛刻——底薪为零,一个月能拿多少全凭本事,他必须让自己的神经随时处于紧绷状态,才不至于一个月下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敢走啊,你一走万一刚好轮到你上钟,又或者有客人点钟怎么办?错过了一次不知道又要等多久。”他说。
疫情以来,整个按摩行业的生意萧条许多。上个月,他拿了3600元薪水,是店里按摩师中最高的。
黄伟文想过转行,但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唯一学会的就是按摩,尽管技术不是那么精湛,好歹也能混口饭吃,离开后的空间又能有多大?
中国残联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全国共培训盲人保健按摩人员12761名、盲人医疗按摩人员7820名。现有保健按摩机构17313个,医疗按摩机构873个。黄伟文的生活,不过是万千视障者的缩影而已。
机构讲师:只为一份认同
相较之下,黄伟文的师兄静睿要有魄力得多。当年,他毅然关掉手头的按摩店,决定走出去另闯一片天,现在已经成为一家公益机构里的项目负责人,专注优化传统按摩服务。每天拉项目、写BP(商业计划书)、做财务分析。而在这之前,他也曾做了十年的按摩师。
静睿的视力是从十四岁开始下降的。当年视网膜脱落后,医生说他已不适合留在普通学校,需要去盲校学按摩。“当时我就说不要,打死我也不学按摩。”于是他又坚持读了几年,直到彻底失明。
开始几年,静睿拒绝独自出门。除了出于安全考量,他觉得“自己拿着盲杖到处戳的样子看起来很‘傻’”。
他记得视力还好的时候,曾在地铁站看到一个老奶奶拿着盲杖佝偻前行的模样,他脑海中当即浮现葛优在《天下无贼》里为躲避追捕乔装盲人、拿着盲杖逃跑的形象——狼狈,他只能想到这个词。
家人想着,他看不见就算了,以后早早结婚,可以拜托妻子照顾,但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让静睿坐立难安。他觉得自己必须走出来,还是去盲校学了按摩。
随着学习的深入,静睿对这个行业不再抵触,想着之后做推拿,至少算半个医生。可他慢慢发现,无论是顾客认知、工作环境还是技术提升空间,都与他的设想相去甚远。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不会经营的门店老板。直到后来他自立门户成为店主,掌握更多主动权,才懊恼地觉察到整个社会对于盲人按摩的认知就是如此——“不会因为你的手法专业一点就刮目相看,更不会因此愿意多付几块钱。”他丧气地说。
凡是在普校待过的后天盲人,刚进入按摩圈都或多或少有几分不甘。当所谓的社会认同无法通过按摩来实现,抗拒又一次滋生。他回忆起当初开按摩店时,大家下班后的话题之一就是“诶,你今天揉了几块肉”,这时,逃离按摩店的想法开始萌生在静睿的脑海中
静睿生活照
去香港学习是一个契机。
香港公益机构“黑暗中对话”开启了针对内地视障者的主流职场训练营,以期能帮助视障者们更好融入社会。那是静睿第一次远离家人,尝试独自在陌生的城市里工作学习。
之前在学校时静睿曾辅修过心理学,老师建议他可以尝试成为培训师,于是静睿开始尝试写策划案、去工作坊实习。“那时我才意识到,尽管我看不到,但我的分析与表达能力都很好,我或许真的有其他可能性。”
然而回到内地后,静睿的求职路并不顺利,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回到之前曾上过课的公益机构上门“推销”自己。巧的是当时机构正处于转型期,急需用人,工作就这么定下来了。他成功入职成为机构培训师,负责视障就业探索。
在那之后,静睿陆续接手了不少项目,开始带更多视障者走出按摩店。
他曾在机构中认识一位低视力视障的朋友,尽管每天的工作无非办公室换水、扔垃圾、打印等杂事,这位朋友仍乐此不疲。
“就是纯粹的劳动力而已,每月工资只有1500块。他如果选择去按摩行业,再不济都会是现在薪资的两倍多,但还是有不少视障者更愿意留在企业工作,因为那代表着一份新认同。”静睿说。
视障泳者:开拓人生新赛场
绮婷知道静睿口中的“认同”意味着什么。
她的视力大概是从初三开始下降的。刚开学一两天,她就发现视力开始模糊,后来连课本上的字都看不到,路上的车也看不清,只能退学了。
和崩溃的父母相比,绮婷情绪中更多的是迷茫。自己以后到底该做什么?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想做按摩。
“我有一个亲戚也是盲人,从小到大我都看到他在同一个地方一直按一直按,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在传统观念中,按摩永远是盲人就业的最优解。这样的建议来得顺理成章,总有亲戚不厌其烦地给她列举按摩的好处:包吃包住,收入稳定,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劝她别折腾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学按摩。
按摩仿佛是一个职业魔咒,即使绮婷拼命地想要抽离,仍每时每刻地被其捆绑。好在她的性子中带着几分倔强,越多人建议就越“逆反”,后来父母没辙了,也就随她去,绮婷就这么没目的地在家待了一年。
有一次她和妈妈去残联办事,借着机会问了问工作人员有没有具体建议。一位热心肠的工作人员告诉她,省运动队正在招一些残障运动员,可以去试试。
于是母女俩跟着工作人员来到了体育队,算是正式开始了运动员生涯。
或许天生是这块材料,在去泳队前,绮婷的“水下经验”仅限于夏天时去水库套着游泳圈凫水,但入队几周后,她的进度就赶上了早入队一个月的队员
绮婷潜水照
当时泳队有将近二十个人训练,能够出成绩的只有一半,而绮婷在进泳队1年后就开始“拿牌子”了。在2017年广州游泳锦标赛50米自由泳项目中,她拿到了第一块金牌,成绩到现在还记得,不多不少50秒,同时还赚到了几千块的奖金。“当时是什么心情自己也说不上来,就只觉得脖子上的金牌好重。”
回忆初次夺金,绮婷印象最深的是站在出发台上等发令枪响,她的腿一直抖,内心满是忐忑,抱怨着怎么还不响,等到跳下去时心里只想着得拼命一点、再拼命一点。刚上岸时不知道成绩,她就不紧不慢地到等候区,一个听障队友激动地跑过来,拽着她的手让她摸自己手指比出的“1”,一边很吃力地发出不标准的“第一!第一!”绮婷才知道,原来自己拿到了第一。
妈妈也在观众席见证了这一幕,比赛结束后立刻给丈夫打电话,通知今天一定要来接女儿。绮婷还记得,见到爸爸的一瞬间,妈妈把她拉到了驾驶座旁炫耀:“你看,我们的女儿拿了第一!”语气中的自豪快要溢出来。
“我就是要争口气给他们看。”2018年是绮婷最累、收获最多的一年。她先在广州市运动会拿了100米仰泳金牌,又在广东省运动会上拿了三金一银,那一年她根本顾不上休息,这场比赛结束马上奔赴下一场,一年都在不同的集训中度过。虽然辛苦,但是用她自己的话说,“内心无比敞亮”。
很快,绮婷因为伤病从省队退役。但正因她之前的经历,后来她又成功地考取了潜水证,成为国内第一名视障持证自由潜水员。现在,她是一名游泳和潜水教练,彻底打破了当初旁人为她套上的“魔咒”。
有声阅读:追寻看得见的梦想
近年来,国家高度重视信息无障碍服务体系建设,旨在帮助视障者全面平等地参与社会生活。《无障碍环境建设“十四五”实施方案》中明确指出,要大力发展信息无障碍建设,加快信息化与无障碍环境的深度融合,将信息无障碍作为新型智慧城市、数字乡村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通过网络平台,视障者不仅能够与社会更好地联通,还能拥有更广阔的就业舞台。可以预见,在不远的明天,视障人群与社会之间的联结会越来越多,所谓的信息“孤岛”终会成为数字“大陆”。而杜林和他背后的“语翼有声”,或许正是数字化浪潮之下,视障者追求新兴职业的最好注脚。
“语翼有声”是一家从事线上有声读物创作、有声后期和声音主播孵化的公司,规模不算大,总共十几号人,却几乎全由走出按摩店的视障者组成。从2016年公司成立至今,从线上走到线下,成立者杜林花了五年时间。
“我一直都不喜欢推拿,就想往外走,开始自学计算机还有各种课程,学多了就发现还是可以去做一些其他事的。”从2008年到2016年,尽管杜林近十年来从未真正离开过按摩店,但转行的想法一直没变过。期间他去过公益机构,去过盲用软件开发公司,也去过销售公司带团队。经验多了,离开按摩店单干的想法也就冒了头。
由于自小热爱数字领域,他在公司成立前也考虑过不少发展方向,比如视障者的客服外包、速录师等,但始终感觉落地不太成熟。后来,回忆起年少时在家乡泸州电台担任嘉宾主持的经历,他想到了声音,那是视障者最为敏锐的感知。
在前些年,视障者想要依靠声音找寻出路并不简单,但现在喜马拉雅等有声书平台正逢如火如荼的上升期,有声阅读完全可以成为视障者的发展方向,杜林决定去试试水。
他找来另一个声音条件不错的视障朋友说了想法,两人一拍即合,开始大着胆子四处拉人,在2016年盲人节那天把公司真正开了起来。此时,初始团队已有二十来号人,大家散落在天南海北的按摩店,一根网线将他们齐聚。在小小的一方屏幕后,共同为一个“看得见”的梦想打拼
杜林为其他视障者进行声音培训
团队初期没有收入,大家就拿自己干按摩的积蓄填补亏空,杜林把十几万元的“老底”统统砸了进去,但难听到一声“回响”——谈了近百家公司,最后能签约的往往不到一家。“我记得有个人过来说了一句‘盲人啊,我有事先走了’。”杜林回忆道,“就是这样,人家看到你是盲人就都直接走了。”
等到正式运营两个月后,杜林听说教育部有一个出版书录制的项目,便主动找上门去争取来一个试读机会。“那个时候谁了解你啊,跟现在差得远喽!他们才不管你是谁呢。”同批竞争几百个团队,没人能想到这个视障团队的质量是最高的。
由于团队成员几乎都身兼按摩店工作,线上沟通更有利于时间协调,所以接到项目后,杜林就根据个人情况分配好主播。但时间、环境和设备不一致也带来了一些不便,杜林需要花大把时间去把关,不符合条件的音频立马返工。工作被拖了进度,一些主播坚持不下去离职也是常有的事。
后来,随着疫情袭来,很多按摩店相继倒闭,杜林决定将项目落地。于是,“语翼有声”公司在2021年4月正式从线上走到了线下,这意味着更大的体量和更重的责任。
现在,公司取得了一些看得见的成果,已经在“酷我”陆陆续续上线了200多期节目,并和一些大流量平台建立起合作,签约了十几名全职声音主播,培养了六七百名学员。接下来,杜林准备向大IP孵化方向进军,期待能做出一些更有影响力的作品。
杜林也有自己的野心,他希望能做一款App,搭建起专门针对视障圈子的有声平台——不仅是有声书,还有情感主播、付费音频、有声后期,这些在网络时代出现的新名词中未尝不能有视障者的一席之地。
“有声阅读一定可以成为继推拿之后,盲人的新就业方向。”他深知,当行业逐渐规范,那些单打独斗的视障者便很难再冒出头来,所以当自己有了资源,他渴望能够尽快做些什么。
纪录片《乐业中国》记录了杜林和“语翼有声”的故事。在片子中,杜林吐露了自己的初心:“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能够给视障者们提供一个稳定可靠的就业岗位。”这一期的片名,最终定为:“看不见代码,看得见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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