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畜牲，因为我把我娘气死了。

当时她逼着我结婚，我结了，后来她又逼着我生孩子，我没生。我说：“又没有万贯家财需要继承，生孩子干嘛？家里条件也不好，家里人脾气又差，何必祸害人呢？”我刚说完，我娘就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手杵着拐杖，另一只手指着我，嘴唇在颤抖，像是要骂我，但最终也没骂出来，一口气憋在那，死了。

这下好了，在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我把我娘收拾干净，放进一口薄棺材里，用板车拖到后山埋了。我问小燕，是想跟着我去浪迹天涯还是想留在山里，小燕说要跟着我。然后我们就回家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走。

小燕是我娘捡来的孤儿，比我小五岁，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但是我娘非要我娶她，小燕也想嫁给我，最后我只好娶了。但我坚决不生孩子，因为我觉得人来到世上就是受苦受难的，我不想祸害一个天真无辜的生命。每次看到村里那些穿着破烂，脸上脏兮兮的小孩，扛着扁担去水塘里挑水，我就会想，他们来到世上究竟是为了啥，如果他们有得选，他们真的愿意来到这世上吗？

我是我们村唯一一个上过高中的人，我娘常常引以为豪，她觉得一代比一代强，我的孩子说不定以后能上大学，所以当她听到我不生孩子时非常生气。我爹死的时候告诉我娘，一定要叮嘱我振兴家族，千万别断了香火。我不明白，人活着为什么非要振兴家族，延续香火。如果当时我没有读书，跟其他人一样在村里种地，我可能也不会有这么多想法，大家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就行了。可是读了书之后，我反而想得更多，离大家更远。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燕吃完早餐锁好门就出发了。我问小燕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她说没有，我去哪她就去哪。我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小燕是五岁时被我娘从山下高速公路边捡回来的，当时我娘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她说不出来。她只知道她妈叫“阿莲”，她爸叫“阿峰”。那天，小燕和妈妈一起坐车去外婆家，路上车坏了，司机叫大家下车，说是等下有另一辆车会过来接大家。当时妈妈抱着弟弟，小燕站在妈妈后面一起等车。小燕记得当时在等车时她看到车牌上有个“赣”字，她问妈妈那是什么字，妈妈说是“沙”。小燕还想问为什么念“沙”，这时候接他们的车来了。因为那时候是夏天，天气很热，大家等得早就不耐烦了，所以车一停大家就都往上挤，小燕没有挤上去。这辆车比前一辆车小一些，很多人没有座位，都挤在过道和门口，当最后一个大人挤上去的时候，司机问都上来没有，那个人说齐了，但小燕并没有上去。司机把车开走了，小燕一边追一边喊，车还是没有停下来。小燕回到原地等到天黑，以为妈妈会回来找她，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也没等到她妈妈。最后我娘在草垛里发现了她，才把她带回家。

我问小燕，他们那里的汽车车牌上是不是都有她说的“赣”字，她说差不多。她现在知道了，那个字不是念“沙”，那是江西省的简称，念“gàn”，那是后来我教她的。我问她有没有想过要去找她的亲生父母，她说以前想过，后来就不想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我们一家对她挺好的，而且，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她妈过来找她，她心里有点失望。她妈妈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走丢的，可是却不来找她，她有点恨她。我又问小燕：“那你还愿意去找他们吗？”

“都可以，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

“如果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可能要看他们的态度吧。”

于是我们决定出发去江西。我问小燕记不记得“赣”字后面的字母是什么，她说不记得。好像是“G”，又好像是“C”。我问她小时候有没有坐过船，大轮船。她说有，江边有好多轮船，她小时候跟别的小朋友偷偷跑上去玩，有个小孩掉到江里淹死了。于是，我们就去了九江。可能是由于城市发展变化太大，我们在九江寻找了四个多月，都没有找到让小燕有印象的地方。反而是隔壁湖北低矮的红色砖瓦房和工厂让小燕有点印象。于是，我们又过了江，继续寻找。最后，我们在一个小镇上看到了一家书店，小燕说那家书店跟她小时候去过的一家书店很像。我跟书店老板打听小燕父母的名字，老板说不认识。不过，他说他这家店确实开了很多年，一直没怎么变。后来，我们在这个镇上继续寻找了一个月，终于打听到了小燕父亲的消息。

小燕父亲是当地一家小公司老板，他见到我们的时候以为我们是骗子，要赶我们走，当小燕叫出“阿莲”时，这个男人愣住了。他问我们怎么认识阿莲，阿莲早就死了。原来，那天过来接小燕他们的车因为超载出了事，小燕妈妈和她弟弟都死了。小燕把自己走丢的经过讲给她父亲听，那个叫“阿峰”的老男人顿时泪如雨下，抱着小燕哭了起来，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

后来，我卖了老家的祖宅，跟着小燕和阿峰一起生活，阿峰退休后我成了公司的总经理。清明节的时候，我和小燕带着女儿回了一趟老家，看望我娘。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娘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指着我骂：“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