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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路遥》选段 西安话剧院出品
1987年底,陕西省作协的《小说评论》与中国人民解放军兰州军区的《西北军事文学》联合在西安举办“大西北文学研讨会”,我受邀参加。由于早到了半天,我便去陕西省作协院里看望一位朋友,聊到路遥,我说想拜访他一下,朋友说正好,他前些天从陕北回来,临时住在作协门口的一间平房里写东西。
从陕西省作协大门进来,约二十来米处,右侧便是那间老旧的平房。朋友带我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屋里光线很暗,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煤烟味;路遥猫着腰背对门口,正在给取暖用的炉子添煤,他可能给呛着了,不停地咳嗽。
虽是初见,但毕竟是同行,打过招呼后就像老熟人似的,无拘无束地聊开了。我跟作家朋友相处时,一般不谈文学,难得有闲暇时光,何不让自己轻松点?其实呢,与同行们在一起谈啥又都是文学。路遥也是如此,丝毫没有要跟我掰扯一下文学的架势,而是打开一包烟。这时我发现,他拿烟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已经被烟熏成了黄色,这是长期抽烟留下的痕迹;他抽烟很用力,几口就吸完一支,然后把烟头往地上一丢。我借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发现地上竟然铺了厚厚一层烟头,就像是一种行为艺术,蔚为壮观。
他见我惊讶的样子,说:“这砖地,潮,老鼠还爱打洞;烟能防潮,老鼠也怕这味道。”他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图个方便,弄个烟灰缸,几下子就塞满了,不停地去倒,麻烦。”
我看着他书桌上堆积如山、略显凌乱的书稿(这些书稿应该就是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心里明白,这些都是貌似合理的解释,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把这些烟头当成了创作中的压力或者动力,有心理暗示的作用,每天看着它、踩着它、眼见它一点点增多,是一种什么心境啊?只有苦行僧般写作的人才体味得到。
他知道我当时还在新疆部队工作,说等他有空的时候,要去新疆走一走。我们互相留了通信地址,他看着我写给他的纸条,又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说:“咱们都是命苦的人……”
我怕占用他过多的时间,就匆匆告辞了。“大西北文学研讨会”他也参加了,我们又有了几天的相处时间。他留给我的全部印象,就是淳朴、憨厚、寡言、睿智、刚毅、含蓄、低调,这是典型的陕北汉子的性格,也是陕西作家的普遍特征。
谁能料到,时隔五年后的1992年11月17日,路遥竟英年早逝,一个在陕北的黄土地里生长起来的山一般的躯体轰然倒了下去。多少年过去了,对路遥的怀念依然如初,但我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写一部关于路遥的话剧。前年,我受西安话剧院之邀,写了话剧《柳青》,柳青跟路遥一样也是陕北人,是路遥十分尊崇的作家。所以,当西安话剧院再次邀我写话剧《路遥》的时候,我认为这个选题是需要斟酌的,刚写过作家柳青,有必要接着写作家路遥吗?艺术最忌重复,作家的那些事情,无非就是如何关注时代,如何体验生活,如何进行创作,如何处理家庭和情感问题等。这些事情,在话剧《柳青》中都已经写过了,何况,仅陕西就有陕西人艺的话剧《平凡的世界》、陕西戏曲研究院的秦腔《路遥的世界》和延安大学的话剧《路遥的世界》,这个“世界”已经很纷繁了,还要去凑热闹吗?
然而,我的忧虑并没有动摇西安方面坚持要做话剧《路遥》的决心,他们还是希望我把这个剧本接下来。于是,我答应先研究一下有关路遥的资料,再到路遥生活过的地方实地走访一下再说。
尽管我很早就熟识路遥,也读过他的大部分作品,但当我再次阅读他的几部主要作品和大量有关他的研究资料以及传记、回忆录后,吃惊地发现我并没有真正认识路遥,如同一棵树,我只看到了阳光下茂盛的树冠,而没有看到扎进深土里的树根,那树根从坚硬潮湿的地底支撑着往上生长的挺拔的躯体,却让自己在阴暗与重压下,以百般疼痛的扭曲之身顽强地往地面上的光明之处输送着生命的养分……
当了解了许多许多、感受了许多许多之后,有一束亮光倏然从我心头闪过——柳青和路遥,虽然同为作家,但却处于两个不同的社会发展时期。作家是时代的眼睛,他们身上必然镌刻着时代的印记和不同社会发展时期的精神特质。因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互助组、合作社时期的柳青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路遥,其作品所传递的社会信息和他们各自所产生的社会意义是不一样的。柳青以超强的使命感,几乎与社会同步地用一部《创业史》记录下我国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进程中的历史风貌和农民思想情感的转变;路遥则以对现实生活的深度思考,用百万字的《平凡的世界》全景式地展示了普通人在新时期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如果说柳青给予作家们的启示是如何贴近生活、扎根人民,那么路遥给予作家们的启示则是如何在作品中把苦难转化为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动力,给人以希望和力量!
找到了这一点,也就找到了打开话剧《路遥》的钥匙。我想,写路遥,不能简单地写路遥几部主要作品的创作过程,或是人们熟知的几个生活片段,而是要将他的生活轨迹、创作轨迹、精神轨迹与时代轨迹扭结在一起,塑造出一个鲜活的路遥来,即熟悉的路遥,陌生的故事;贫困的路遥,富足的精神;平凡的路遥,非凡的人生;真实的路遥,自身的缺陷。这当中,将人们熟悉的路遥的故事陌生化,是一种必要的艺术手段——写路遥贫困的物质生活,映衬的是他对精神世界的执着追求;路遥是一个平凡的人,却有着非凡的一生;真实的路遥并非完美的路遥,有缺陷的路遥才是真实的路遥。
路遥的扛鼎之作《平凡的世界》被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成为激励无数青年的不朽经典。但路遥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他的文学作品,还有他那黄河纤夫般溯流而上、不畏艰难、坚守信念、开拓进取的时代精神!
(文章刊发于《剧本》2020年第9期)
责任编辑:贾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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