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茹是朕的表妹，她十五岁那年，嫁与我成了太子妃。她二十岁那年，先皇驾崩，朕登基为帝，她也成了朕的皇后。二十五岁那年，她被打入冷宫……

记得那次母后的寿宴，是我与婉茹第一次见面，那时她七岁，我十岁。那是她第一次进宫，此前，她一直同舅父舅母在边地驻守。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裙，头上飘着两条粉色发带，她长得圆嘟嘟的，说话奶声奶气的，模样十分可爱。母后心疼舅舅戍守边境辛苦，连带着也很是喜欢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侄女，寿宴还没开始呢，就赏赐了她许多物件。

母后说要与多年未见的舅父舅母叙叙旧，让我带着婉茹在宫里四处逛逛，她便跟在我身后“表哥表哥”地叫个不停。

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看见花花草草也喜欢得紧，她说在边境未曾见过这样美艳的花，边境苦寒，物资紧缺，日子不比得宫中这般华美。她总是跟在我身后问东问西。

从前身边的侍女们总是只知干活，从来不敢有人对我多说几句。记得之前有位侍女，在伺候时不小心打翻了茶盏，便被管事嬷嬷训斥还挨了板子，后来，他们看到我，除了规规矩矩地行礼，小小翼翼地干活，便再不敢多言。

婉茹很特别，她还会主动来拉我的手，她说哥哥和妹妹就是要手拉手的。她跟我讲边地的生活，那里的天气很冷，百姓的生活很辛苦，可是她的爹娘很恩爱。

爹娘会带她站上高高的城头眺望京城，虽然她视线所及根本看不到他们嘴里说的京城，但却充满了向往。他们会一起围着火炉用膳，她躺在娘亲的怀里，听父亲讲守城杀敌的故事。

我突然很羡慕她，可以时常与爹娘在一起。而我，生来就是太子，就高高在上。侍女太监们敬我远我，母后的关切也仅仅是差人送些吃食，父皇时常问的是我的学业。我有多久没有与父皇母后一起用膳了，我也是不知道，也许我们根本就没有一起用过膳。

母后见我与婉茹十分投缘，便同舅父舅母打趣着说，要将婉茹许给我做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这样可以永葆许家的荣华。这可是天大的恩赐，换着旁人那是求之不得谢天谢地。可我分明看到舅父舅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惶恐，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

我的母后沉浸在喜悦中，只当舅父舅母是高兴得傻了眼。母后拉过婉茹的手，亲切问道：“婉儿可愿经常到宫中来陪陪姑母？”

“嗯，婉儿愿意，宫里可好玩啦，这里漂亮的花花草草都是边境没有的，婉儿可喜欢了。”

“那婉儿可喜欢太子表哥？将来婉儿给表哥做太子妃可好？”

“嗯，好啊，婉儿也喜欢太子表哥。”婉儿的声音甜甜糯糯的，只是这一句话，在我小小的心里荡起了涟漪。

母后看向我说道：“焱儿，还不快谢过你舅父舅母，给你养了这么好的一位太子妃。”

我赶紧面向舅父舅母施了一礼，“舅父舅母放心，焱儿定会对婉儿妹妹好的。”

“太子折煞微臣了。”

“娘娘，婉茹还小，不懂事……”舅父话还未说完，母后便接过话。

“哥哥以后可就要多操心了，焱儿尚小，诸多事情还得仰仗你这个舅父才是。我们婉儿生来尊贵，放眼当今天下，也只有太子妃之位能配得上她。”

母后一句话便把舅父与我的皇位和前程绑了在了一起，我将来的皇位稳固便是有了保障。

婉茹十五岁及笄那年，在父皇母后的安排下，我们举行了风光的婚礼，她成为了我的太子妃。我欢喜极了。

与婉茹在东宫的前三年，是我们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新婚燕尔的我们像一对普通的夫妻一般，和睦恩爱，相敬如宾。

在我读书或处理公务时，她会静静地陪伴在一旁，从不多言。她时而会为我递上一盏茶，时而会为我捏捏肩，时而会趴在我的肩头说上两句悄悄话。她还会时不时亲手做上一些小点心，与我一同品尝。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让我十分眷恋。

我跟她说这些端茶递水的事由得下人去做便是，不要辛苦了她。她说，这是她作为一个妻子的份内事，不能假手于人。她说她的爹娘便是如此相濡以沫的。

舅父虽位极人臣，地位显赫，可内宅里却只有舅母一人。听母后说是舅父少时遇险，曾得舅母相救，后来两人互生好感，便顺理成章的成了亲，舅父曾许过舅母此生只娶她一人，绝不纳妾。

世人都说天家无爱情，我以前也这么认为的。但我与婉茹成婚后，我便不相信了。我们的眼里，心里都装满了彼此。

闲暇时，我们搬一把琴在花园里，就着明媚的阳光和满园盛开的鲜花，听着婉茹指间拨动出绝美的旋律，我便陶醉其中了。

婉茹偶尔还有小孩子的娇气和任性，也有调皮，她有时会撒着娇将我正在阅读的书或卷宗收起来，吵着让我带她出去玩。我从不忍心拒绝她，我想给她所有她想要的，想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她说她要的爱情，眼里容不下沙子，我只能有她一人，从青丝到白发，只珍惜眼前人。我笑着勾了一下她的鼻尖说，好，我只要婉儿一人。

当我和婉茹还沉浸在情意绵绵中时，母后宫里的李嬷嬷奉母后之命来到了东宫。关切地询问太子妃的身体，成婚已有多时，是否有了身孕。

身在皇家，子嗣为大。这事关国家命脉。

李嬷嬷的到来，给我和婉茹原本自在快乐的生活扔下一粒石子。我倒是并不在意，左右我与婉茹都年轻，自在地玩上两年又何妨，何需着急。可婉茹却变得不再平静了。

她时常问我会不会因为她没有生养抛弃她，问我会不会迎娶侧妃和妾室。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彷徨和失落，这让我十分的心疼。我一次又一次向她保证：我会永远爱婉茹。

可是，她的笑容又转瞬即失。她担心太子子嗣的事，如果太子没有子嗣，会不会动摇太子的地位？她召来太医，开了助孕药方，每天都按时喝药。

她平日最是怕苦的，却为了我每日喝那些苦得要命的劳什子药。叫我怎么能不心疼。可是，母后隔三岔五地吩咐人送各种补药到东宫来。不停地催问婉茹有孕没有。这让婉茹更加心急如焚，一门心思便只在吃药。

眼见着几位皇弟也已成婚生子，母后的催促也变本加厉起来。

这日母后亲自来到了东宫，名为母子叙旧，实则询问婉茹关于子嗣的事，要为我纳妃，填充后院，尽快繁衍子嗣。我知她的一片苦心，但这事终究是讲个缘份的。至于纳妃，我是拒绝的。

母后虽然也疼爱婉茹这个侄女，可是在皇家子嗣这事上，她依然不能偏帮了婉茹。她一边向婉茹施压如果三月内不能怀孕，便要为我纳侧妃。她教导婉茹作为太子妃，将来的皇后，一定要有容人的肚量，无论是太子东宫，还是皇上后宫，注定是要有妃嫔无数的，而她只需要做好太子妃，将来做好皇后就行，那样许家也能永葆荣华。

我知婉茹心里的苦的，我劝她不用太在意母后的话，我会永远爱她，对她好的。可婉茹脸上的笑容还是少了，她也很少再围在我身边转了。我知她心里的难过，可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转眼三月已过，母后为我挑选了户部侍郎李执的二女李瑶儿为侧妃。

李瑶儿进门的那天，恭敬地跪在地上给婉茹敬茶。婉茹看向李瑶儿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刃般，李瑶儿吓得身子一抖，茶水便洒了些出来。婉茹大怒，斥责李瑶儿不敬太子妃，伸手便打翻了茶盏。滚汤的茶水泼在了李瑶儿的身上。

我实在不忍看李瑶儿被无故责难，便让丫环扶她回房去。婉茹哀怨的眼神看着我，说我背弃了我们当初的诺言。我曾答应过此生只她一人，如今却纳了侧妃，她泪眼婆娑的模样，让我心疼极了。

我一把抱住婉茹，向她道歉，纳侧妃本就非我本意，只是母后的施压，我身为太子也无法反抗的。我对她的承诺从未忘记，我对她的爱也从未变过。

可是，身在皇家，除了表面的尊荣和风光，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当婉茹的态度稍有缓和，不再刻意为难李瑶儿时。母后又陆续为我纳了三位侧妃，并叮嘱她们早日为太子，为皇室开枝散叶。

从此，婉茹便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有往日的温柔体贴。甚至每每见到我时，总是冷言冷语，冷朝热讽。她不再相信我对她的爱，她看我时眼里是浓浓的怨气。总是与几位侧妃针锋相对，甚至动不动就打骂奴婢。

因着我对她的愧疚，也不忍心责骂她。便由得她去，我想她发完脾气，出完心里的怨气，总会好的。

父皇驾崩，我登基为帝，册封婉茹为皇后。在封后大典上，她笑得那么明媚，那么开心，我以为我给了她崇高的地位，便是给了她幸福。

新皇登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充盈后宫。母后又为组织了一场选秀，从妃位到嫔位，婕妤，才人，美人等统统都填充了。母后说让我雨露均沾，各方平衡，她让婉茹要做一个胸怀大度的皇后，要有母仪天下之风。

可婉茹说皇后之位本就不是她所图，她想要的是她的夫君，而我是背弃了当初的诺言。她凭什么要跟那些女人共伺一夫，凭什么要强颜欢笑。

身为皇帝，我可以决策国家大事，掌握生杀大权，可我唯独对婚姻之事不能做主。皇帝无家事，即便是晚上临幸哪位妃子，都要权衡前朝后宫的利害关系。

寂寞深宫，滋生了多少痴情怨妇。

婉茹变得越来越乖张跋扈，为所欲为。甚至因为一点琐事当众掌嘴妃嫔，还罚萧美人在烈日下跪了两个时辰而使其流产。她见不得谁怀孕。

她怨我恨我，怪我背信弃义，明明说了只爱她一人，而今后宫却嫔妃无数。

可是，身为帝王，哪有爱情可言，妃嫔既是繁衍子嗣所需，更是牵制前朝后宫各方势力的重要手段。

我也想与皇后回到当初在太子府那段快乐的时光，那时的她温柔体贴，总是围在我的身旁，只要听到她甜甜的笑声，便能舒缓一天的疲惫。可如今，处理政务之余，我想去皇后宫里坐坐，想同她说说话，已是不可能。她越来越像一只刺猬，见谁都扎。

她一次次的嘲讽，一次次的冷眼，一次次将我推出她的房门，也消磨了我的耐心。我眼里的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婉茹，如今的她像个张牙舞爪的狮子一般，仿佛要与我誓不两立。

我想，即使她不愿再与我同床共寝，不想再与我有所交集，那便安稳地做一个无所事事的皇后也行。我答应，她是我此生唯一的皇后。

可是，她已经着了魔，无药可救了。当得知琪贵人怀孕的消息，她竟然明目张胆地送去了堕胎药，逼迫琪贵人喝下。

琪贵人的母家在朝堂上联合众大臣要为女儿讨个公道。母后也震怒了。我再也不偏袒不了她，只好晋了琪贵人的位份，将婉茹打入了冷宫，以此来平息前朝的怒火。

我想，这样也好，便当是挫挫她的锐气，消减一下她的锋芒，让她好好在冷宫思过反省，等过些时日，我再把她接出来罢了。

我以为入了冷宫，她会后悔自己往日的嚣张，会意识到自己所犯的罪过，会有所改变，会向我低头请罪。可是，我错了，我低估了她由爱生恨心中的怨念已经将她折磨疯了，她对我的恨越来越深。

宫人来报，她竟然在冷宫里与侍卫私通了，有了身孕。我大为震惊，若是让母后知道此等丑事，即便是有舅父的面子在，也必饶不了她。

我放下手里的奏章，换了便衣前往冷宫。想起昔日与婉茹一起的种种情形浮现在眼前。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软乎乎的喊我表哥，到我们成亲，我悄悄带她出府玩耍，还有她说的一生相守……终究，是我身为帝王的无奈，是我负了她的情深。

我独自走进冷宫，这里竟连蜘蛛网都结满了。走进婉茹的房间，陈旧破败的桌椅，床上是破旧的被褥，婉茹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手抚着隆起的肚子，嘴里痴痴地说着：“孩子，我也有孩子了。我也有孩子了。哈哈......”

我的心里难过起来，她原是多么温柔善良，天真活泼的女子，她本是拥有世上最尊重无比的地位和荣耀，可如今却变成这样。

“婉茹……”我走近，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她缓缓抬头，脸上全是泪痕，憔悴不堪，可眼里却满是温柔。她抚着肚子说：“孩子，我有孩子了。”

我伸手将她散乱的头发别到了耳后，看着心疼不己。从一开始便是她没有孩子，我才被母后施压，娶了侧妃，才使她才一步步走向深渊。

“表哥，表哥，是你吗？你为什么才来看婉茹，婉茹好想你……”

一声表哥，勾起了许多往事，仿佛回到了我们初见时。我将她揽入怀里，她的身子在颤抖着。我不管这孩子是谁的，我想将婉茹送出宫去，让她带着孩子去过一份平静安稳的生活。

“是我，婉茹喜欢孩子吗？婉茹可愿意带着孩子出宫生活，以后远离这水深火热的皇宫。”

婉茹握着我的手痴痴地笑着，突然，她朝我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深深的血印。我吃痛地推开她，她却哈哈大笑起来，那模样，简直像疯了一样。

“是你，害得我成如今这模样的，都是你，你给我衮，衮出去，你个负心汉。”她指着我怒斥。

心中刚升起的那些情意瞬间被她浇灭了，我愤怒地甩袖离去。

尽管婉茹让我大为恼火，但我还是不想让她有孕的事情让母后知道，我想着尽快安排她出宫，让人寻一处地方安置她。可这事需要隐秘处置，不能让人知晓。

我正思索着，宫人却来报说冷宫娘娘崩了。

闻听这个消息，我如遭雷击。不可能，前日我还与她说话来的，她还那般牙尖嘴利，视我如仇人一般，为何今日会没了。

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过一个枕头，原来一切都是她的幻想而已。她的心里不管是爱，还是恨，都只有我。

我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看着手腕上被她咬下一排印迹，这便是她留给我最后的礼物了，我希望这排印迹永远保留着。

母后派人来催促立新后之事，说后宫不可长久无人主事。

我曾答应过婉茹此生唯她一人，可是，我没有做到，是我负了她。如今我不想连最后的名分都不能为她留住。

当初是母后将婉茹许我为妻，也是母后为我纳侧妃，为我填充后宫，也是母后逼着我将婉茹打入冷宫的。

我让人回禀报母后——朕有皇后，朕的皇后在冷宫。

翌日，朕下旨，晋李瑶儿为贵妃，主理六宫，此生不再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