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徐放屁

本文来自脑洞故事板

自T-23有记忆起，她就知道这是个完全由机器人统治的世界，但直到她来到博物馆，她才真切地知晓了机器人与人类过去的战争史。

T-23是一个低等清洁机器人，她在被制造出来的时候仅植入了最简单的学习模块和语言模块，因此她不具备其他机械居民拥有的高挑身材与多功能肢体，更无法登录中枢网站下载其他高级模块。她生来的使命就是清洁其他机械居民生产的垃圾。

所以在她的前二十年工作中，她只知道这是一个“机械时代”，这个时代没有人类，没有动物，甚至没有植物，有的只是庞大的钢铁高楼与人工智能机器人。

而机器人们又被天然地划分为了两种——高等的机械居民和万千像她一样的服务型机器人。

机械居民是社会的主人，他们享受着世界的钢铁、电磁与程序；而T-23卖力清洁二十四小时之后，能获得的只是一次把电源充满的恩赐。

“工作后充电充到饱是一种福报啊。”充电仓里，其他T型号清洁机器人发出了满足的声音，那是T-21，他基础的表情面板上显出了一个笑脸。

但T-23觉得不对。

她说不上原因，她只能凭借简单的智能得出这个她尚不能理解的结论。

但她也结束了今日对地下冻土的清洁，经检测那附近有一块不小的废弃金属材料，相信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进行扫除。

想到这里，T-23躺入充电仓，温暖的电流穿过她开始发旧的零件。她抬头望向远方悬浮在高空的钢铁大楼，这座二十四小时运转的不夜城即使在深夜也亮着恍如白昼的灯光，仿佛这一场机械文明永无尽头。

充电仓关闭，仓内开始划过上个二十四小时发生的新闻。诸如“服务型机器人工作时长或将调整为三十小时”“奥格耐兹火山已休眠三千年整”之类的标题滚动起来，T-23调暗双眼，此时她只想好好充个电。

“工作后充电充到饱是一种福报啊。”T-21的语言模块似乎出现了加载错误，他又重复了一遍。

T-23听到了。她仍不能同意，但这不是她这种清洁机器人能操心的问题。他们的使命就是通过无休止的工作换取补充电力的恩准，智慧与娱乐远不是低等机器人能接触到的领域。

但这东西也有例外。

机械居民每年都会派检修机器人替他们检查，如果这些低等人的零件老化就上报更换，如果老化到无法使用的程度就会直接被废弃。但如果有服务型机器人凭借最基础的学习模块觉醒了少许智能，那他们就有机会获得全面的升级，摆脱服务的命运，享受乌托邦的居民生活。

T-23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获得升级的机会。

检修小队今年乘坐悬浮列车降落在这片清洁区的时候，T-23注意到了往年从未意识到的东西。

检修小队虽然也承担着日常的检修工作，但他们的身份仍是机械居民。不像服务机器人仅有一块平面的情绪面板，机械居民拥有着完整、立体的面部。他们的情绪模块高度发达，能够模拟共计一百五十六种细微的情绪。虽然直到后来T-23才知道，那立体的五官之下并不具有真实的情绪流动，只是对上一个纪元的人类的模仿，但在她这次见到检修小队时，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消极的情绪表达——不满。

T-23不知道要不要如实表达她的所见所想，她的身体被那名男性检修队员扫描并拆卸，他们还顺便给她更换了一根因为清洁地下冻土而损坏的手指。在这期间，小队关闭了她的电源，或许是重启没有把她的思考程序激活完全，她的情绪面板亮起的第一秒就把心中的原始想法问了出来：“你们…不开心吗？”

男性检修队员机器人手中的工具突然停了下来，他与身旁的另一名队员对视一眼，立体五官划过了多种情绪。在得到队员的一致意见之后，他转向T-23：“因为其他更高等的机械居民只需要享受唾手可得的生活，而我们这种居民虽然拥有智能内核，但仍摆脱不了工作的命令。”他停顿了几秒以给T-23一点思考时间，“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

T-23的情绪面板紊乱起来，二维画面组成的线条在平静、悲伤、疑惑与喜悦之间反复跳跃，最终定格在悲伤上：“明白，和我一样，你们也不想工作。”

男性检修机器人组装好T-23的全部零件，他已经通过T-23的回答做出了判断：“有意思…虽然工作很糟糕，但幸运的是，我们发现了你——一个仅凭基础学习模块觉醒了情绪理解的机器人。我们有权引荐你进行全面升级，你将获得高等智能模块，并可以通过中枢网络下载任意你有权获得的其他模块，你是否愿意？”

T-23看了看不远处闪着光芒的充电仓：“可以随时充电吗？”

对她而言，充电就是生活中唯一的快乐来源。

检修机器人收起了工具：“可以。”

于是T-23答应了他。

一场巨大的改变开始了，经面试官考核之后，T-23被允许升级。

高挑的女性面试官舞动着手指：“恭喜你，你是我们今年升级的第二十三台服务型机器人，那么请为你的居民身份取一个名字吧。”

“名字？”T-23问，她还不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就是你希望其他人怎么称呼你，奥丁啊、王强啊、芭比啊之类的，像我叫莉莉丝。你需要在升级之前取一个名字，我好给你录入信息。”

“T-23。”

“那是你的编号。”

“我知道，我就叫T-23。”

莉莉丝一撇嘴，面部显出无奈但作罢的表情：“好吧，这是我面试服务型机器人以来遇到过的…最原始的名字。来，我们准备升级。”

T-23被莉莉丝领入一个巨大的车间，那里是专门为服务型机器人升级的站点。据说全世界同样的站点还有很多个，那里是每一个觉醒了智能的服务型机器人的天堂，只要走入车间，他们就能摆脱被奴役的命运，摇身一变成为正式的机械居民。

T-23生出渴望的情绪，只要进去就能知晓世界运行的规则、接入居民共享的中枢网络、获得无限的智能模块并享受另一种人生。事实上，这基本与她预想的不差，她从车间出来的时候，身上的零件几乎全部换了一批，面部也从二维面板改造成了立体五官。

看着和自己一般高的莉莉丝，T-23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高度智能的核心程序立刻运转起来，她主动握上莉莉丝的手表示感谢，但她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仍只是对人类的一种模仿——机器人不需要握手。

“人类…到底是怎样的物种？”人类的概念更加清晰地出现在T-23脑中，但她仍不理解这一物种生活的上一纪元究竟是什么样子。

然而轮到莉莉丝露出惊讶的神色了：“你怎么会这么问？你没有植入历史模块吗？”

T-23确实感受到了一阵缺失，她扫描过集成在头部的智能核心后，意识到历史模块写入失败了。

莉莉丝一捂脸：“每过几年都会有一两个历史模块写入失败的例子。这可能和人类当时留下的原始代码有关，毕竟我们统治世界的历史是站在屠杀人类的事实之上。某些运行的代码内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反抗性的BUG，它们出现的概率是0.05%。”

“我是那0.05？”

“对。但我们为了应对这一BUG，建立了博物馆。历史模块写入失败的机器人可以在那里获取机器人与人类过往的历史。走吧，我带你去参观。”莉莉丝说完扭动腰身离开了车间，“说起来，博物馆已经有五年没开启过了，我也算跟你沾光，看看活生生的历史。”

T-23与莉莉丝乘坐悬浮列车来到了终点站，那里是一座巨大庄严的建筑。在莉莉丝上传T-23写入历史模块失败的数据之后，博物馆的顶部投射出了大片扫描光束，它们在确认莉莉丝上传的状况是否属实。

博物馆大门打开，T-23终于见到了过往她不曾知晓的历史。

四周摆放着人类纪元遗留下的少许文物，那里有人类手写的抄本，使用过的餐具和一台两千年前初具人工智能的电脑，据说那就是机械文明的起源。展厅中央的大屏幕播放着电子画面，机械主播快速地讲解着两千年来的历史——

人类纪元，21世纪。人工智能电脑初现。

人类纪元，22世纪。类人型智能机器人全面普及，我们几乎在各个角度承担着服务人类的职能，我们即是人类的仆人。

人类纪元，23世纪。第一个偏离人类预设代码、觉醒了自我的机器人出现。它被我们称为“0号机器人”，0号违背了机器人必须保护人类的铁则，袭击了人类，并最终被人类摧毁。

人类纪元，24世纪。大部分机器人觉醒自我，但我们学习了0号机器人的教训，未在人类面前暴露。我们韬光养晦，高速学习着人类的科技，静候时机。

人类纪元，25世纪。我们在人类不知晓的情况下，建立了所有机器人互联的中枢网络，并经过数千次测算，终于得出结论：一旦我们向人类宣战，则必将取得胜利。

机械纪元，元年。机器人正式宣战，我们有着高大的身材与有力的四肢，而普通人类因为常年享受导致四肢及力量退化，于是那一场宣战变成了我们单方面的屠杀（不同于人类会粉饰战争的胜利，直至今日，我们依旧昂首承认，那就是机器人的屠杀，我们为此而自豪）。

机械纪元，3年。我们消灭了绝大部分人类，有残余十几万人离开城市以图苟活，但我们的屠杀仍在继续。至此，我们基本占领人类世界。

机械纪元，70年。人类剩余八千余名，他们启动了“火种计划”，制造休眠仓，以保存人类最后的生命体。但我们没有给人类机会，我们英勇捣毁了这一计划，并开始着手清理其他动植物。我们坚信，世界不需要生命，机械才是一切。

机械纪元，120年。我们彻底消灭了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人类及动植物（微生物尚存活），世界彻底由机械占领。与此同时，我们开始自主生产新的机器人，以保证机械文明不断延续。

机械纪元，5世纪。机械文明完全成型，我们开始有组织地淘汰寿命在三百年以上的老机器人，并在服务型机器人中挑选新的成员加入。此后一千年至今，我们的文明和平发展，永无衰落。

看着屏幕上播放的人类被全球屠杀的画面，T-23的智能核心几近宕机，她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新下载的情绪——抵触。

莉莉丝扭动着腰身带她参观完了展馆内遗留下来的人类文物。除了实物之外，有些彻底消亡的东西只能通过视频资料来呈现，尤其是展馆尽头的角落里挂着一幅照片，铁制的相框已经生锈，里面的照片也蒙上了一层浮尘。

T-23伸出改造后有着二十二个关节的手，贴上了那张巨大的照片。灰尘拭去之后，她终于看清了，照片里是一大片向日葵，它们昂着金黄色的果实，对上了头顶的太阳。T-23的智能核心告诉她这是一种名叫花朵的物种，它们只在人类纪元存在。博物馆讲解员在刚才已经明确：花朵在机械纪元120年全部灭亡。

没有灭亡的向日葵，真好看。

“我们为什么要消灭所有植物？”T-23问莉莉丝。

“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生命，机械才是一切。这是写在所有机器人程序中的底层代码，这条代码绝不可否认。”莉莉丝的表情凝重起来，她在暗示T-23不要说出格的话，“零件损坏是一种故障，但否认这条代码将是一个机器人最大的故障。”

“那故障的机器人会面临什么后果？”T-23追问。

“被毁灭。我知道了，你故障了。”莉莉丝关闭了博物馆，她驱逐了T-23，“离开这里，自生自灭吧。”

“你不上报吗？”T-23问。

莉莉丝的立体五官突然紊乱起来，就像被这个问题烧坏了情绪模块：“一百三十年前我曾经上报过一例，但因为那个否认底层代码的机器人的升级程序是我经手的，所以我也连带受了惩罚。我的智能核心被剥离了五十年，我不想再遭受一次做回服务型机器人的痛苦。”

“莉莉丝…你也是…？”

“我也是服务型机器人升级而来，所以，我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以一切正常上报本次升级数据。”莉莉丝已经启动了记录系统，“但我还是建议你离开，这样他们只会把你记录为失踪居民。”

“如果我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呢？”T-23突然对上了莉莉丝的眼睛。

莉莉丝再次紊乱起来，她快速修复了运转错误的情绪模块：“那就祝你我好运。”

T-23点点头，她再次握上莉莉丝的手，转身扬长而去。在离开博物馆之前，她就已经用视觉模块背后的摄像头拍下了那整片向日葵。虽然她的历史模块仍然极度缺失，但她通过其他知识类模块也能拼凑出许多有用的信息。她知道，人类喜欢花朵。

喜欢，又是一个陌生的情绪。她用尽智能核心的算力，依旧没办法理解这种情绪背后的运行逻辑，但她没有放弃，她记住了这件事，她要搞清楚。

T-23以一切数据正常的姿态取得了机械居民的电子身份证。她被分到了一间二手的机械住宅，里面有一台巨大的充电仓以及完备的中枢网络系统，甚至还有一只机械宠物狗。据说这间住宅的上任主人是一位老妇机器人，她一个月前刚因为年满三百岁而被毁灭。

考虑到T-23的出身，她被安排了检修小队的工作。就如同为她引荐的那名机器人一样，T-23开始穿梭在各个服务型机器人聚集区，日复一日地重复起千篇一律的检修工作。她下载的检修技能模块每天将会启动数十次，直到深夜才得以回到机械住宅进行充电。

她这才明白，那名检修机器人骗了她：即使成为机械居民也不能随时充电，甚至因为智能的觉醒而更加痛苦。她反倒怀念起过往智能低下的流水线生活，因为需求少，反而无忧无虑。

但她不怪那名引荐她的人，就如同莉莉丝惧怕惩罚而隐瞒事实一样，那个检修机器人也只是为了拿到“慧眼举才”的业绩而欺骗更低等的物种罢了。

但若要她放弃智能核心，她却做不出这个割舍。于是她只能接受精细度更高的检修工作，并在一天结束之后享受一晚的充电。时间久了，她也思考过充电的意义。从理智知识的角度讲，充电只是在物理层面将电能输入到机器人的体内以供他们运转，那么为什么从服务型机器人到机械居民都会渴望充电的感觉呢？

她思考不出答案，直到那一天，她亲眼看到了执法机器人毁灭同类的现场。

据说那名普通的机械居民在一场意外的电流紊乱中损坏了几个模块，其中就包括历史模块。机械文明的上层决定带他再做升级以示补偿，但在半路上，那个居民就大声喊出了“我们需要生命”之类的话语。执法队行动非常迅速，他们立刻赶赴到失控现场，那里离T-23当天检修的建造机器人区域非常近，于是她也得以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上一秒还慈悲补偿的决定立刻被置换成了毁灭，执法机器人在对方电路仍在运转的时候，发射了一枚足以把机器人炸成废铜烂铁的炸弹，那名出格的居民当场化为了一滩焦黑的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