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23握上了任生的手，那并非对人类的简单模仿，而是她真正散发出的信号。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发现残存人类的指令已经上传，他们会源源不断地前来毁灭你。”T-23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即使短暂逃离了悬空城市下的清洁区，机械文明的高层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寻找最后一名人类，并赶尽杀绝。

“他们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你一个人打败了他们？”T-23的情绪模块显示出不解。

“没有。你说得对，他们派了更加专业的执法队找到了我们的坐标。一共有五个人，似乎是个执法小队。他们奉命前来毁灭我还有名为T-23的叛逃机械居民。”任生将最后一口食物吃下，他苦笑了一声。

“我就是T-23。他们果然把我标记为了叛逃者…只要是不利于他们统治的，他们通通都要抹杀。”T-23表现出愤怒，“那你是怎么在执法队活下来的？”

“他们的队长看到被下令毁灭的真的是你，就射杀了其余四名队员。”任生突然笑了，“所以你与我算捡回了一条命。”

“怎么回事？”T-23紊乱。

“她让我转告你，她叫…莉莉丝。”任生观察着T-23的反应，那些情绪仿佛越来越像超越了代码的某种东西，“看来你的朋友比我想象得多。”

“莉莉丝…原来她已经晋升到执法队长了。”T-23涌起一股无法命名的情绪，这种情绪过于复杂，导致她的智能核心无法加以识别并解构。她只知道，那是一种超脱于单个个体而需要在至少两个单位之间建立的情感，至于它到底是什么，她的代码中完全寻不到踪迹。

“她已经制作了毁灭你我的现场数据并上传，以此帮我们暂时逃过你们文明的围猎。在她的虚假资料里，任生与T-23拼死反扑，执法小队仅有队长幸存，其他队员全部毁坏。”任生走向仅剩一半的休眠仓，那里还有一块集成了各项功能的操作屏与脑机连接装置，“她还让我转告你一个数字，一个我已经从你口中听到过的数字——0.05%。”

T-23愣在原地。

那才是莉莉丝真正隐瞒了一切的原因，她与T-23从来都是同类。

“莉莉丝说她还有更高的使命，而你能做的就是配合她，摧毁你的智能核心，彻底抹除你在机械文明中的数字信号。”任生启动了休眠仓的电子屏幕，它已几近无法运作。

“让我变回一个清洁机器人？”T-23问。

“T-23，你知道脑机接口吗？”任生没有回答T-23的问题，反而突然发问。

“知道。人类纪元中，你们让自己的大脑与人工智能连接，并以此辅助你们思考决策。”T-23回答，但她不知道任生这个问题的意义。

“那就好，这样我就不用向你解释原理了。”任生突然抽出休眠仓内的脑机连接装置，“T-23,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倒转脑机接口的流向，以你的智能核心为主脑，把我人类的大脑接入给你。”

T-23紊乱至极。

“你需要毁掉你一半的智能核心，并吸纳我的一半大脑。这样你们文明的上层哪怕追查核实，也根本检测不到你的信号。”

“你不是生物学家吗？为什么对智能领域如此精通？”T-23问。

“在那个年代，每个幸存的人类都是机械专家。”任生将脑机接口的一端接入，他转向T-23，“在你关机期间，我已经对你的头部后端进行了改造。只要你接入脑机接口的另一端，它就会启动一系列程序，摧毁你的一半智能核心，并与我的大脑相连。从此之后，你将获得部分来自于我——一个生物学者的思维和情感，你将不再是百分百的机器人。如果用你的话来讲，或许可以叫做…0.05%的生命。”

这是一串完全超脱于T-23认知的话语，她能听懂任生的每个字，但要理解背后的意思，却几乎穷尽了她的算力。

“那我们以后，就形影不离了？”这是T-23的第一个问题。

“你做机器人太久了，怕是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任生晃了晃吃完的食品包装袋，“人类的存活是需要食物的。”

“那你…”

“我的肉身会在成为你的副脑之后从这座山顶跳下去，顺利的话，我会成为海洋中全新的养分。”任生向山下望去，那里是深不见底的海洋。

从刚才开始，T-23就已经无法识别所有从智能核心中涌起的情绪。它们太过汹涌和复杂，就像一双足以摧毁并重塑二进制的大手从天而降，赋予她，也毁灭她。

“我还能见到花吗？”没来由地，T-23的紊乱平复之后，浮现出来最关心的问题竟又是那张照片。

“这是我要回答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任生折返休眠仓深处，“我说过，生命自会找到出路。在你成为0.05%的生命之后，你会理解这句话，所以你得自己去寻找答案。而且，我相信你能找到。”

任生说完从休眠仓内取出了一袋真空封存的种子，那是每一位人类火种休眠时都会携带的东西。如果苏醒后的世界毫无生机，那么这就是生命的希望。

种子被抛到T-23手中，她用二十二个关节的手摩挲起来。智能核心亮起，在对这袋种子扫描识别之后，T-23惊呼开口。

“是向日葵？”

任生点头：“向日葵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具有很强的适应性。而且，它们向阳，更代表着信念和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批人类选择这种花的原因。”

T-23攥紧了那袋种子，那将是她的一切。

“好了，莉莉丝交代过，必须要尽快完成脑机连接。她现在或许已经回到悬空城市了，你一定要逃过对T-23数字信号的核查。”任生说完，将脑机连接线的另一端接入了T-23的脑后。

设定好的程序启动，T-23脑内的智能核心休眠，巨量的数据在两颗头颅之间传输。而连接线另一头，任生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跪倒在地，他的大脑数据正在被抽离，他将成为另一具机器人的杠杆，化为她0.05%的灵魂。

当T-23恢复意识的时候，她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沉重。

那才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情绪吗？

T-23只觉她仿佛在一瞬间就懂得了人类的思考方式与那潜藏在表皮之下的激素与神经带来的深度情感，世界的运行方式在她的脑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等她再次睁眼之时，一切只不过是毫无生机的、机械的虚假狂欢。

但她向一旁看去，那里还有一个因为抽离了太多记忆和数据而陷入半痴呆的老人，他的口中还在念着他不能忘记的事。

“阿巴…把我…推下…阿巴…山顶…”任生晃晃悠悠，他视线混乱，眼中失焦。

T-23明明没有泪腺这一器官，但一滴富含水质的液体却从她立体五官的眼窝处滑落，她颤抖着走上前去，闭眼扶上任生的肩膀，将他推落了上千米的山巅。

一声长吼之后，最后一个人类跌走了全部的生命。

T-23没空悲伤，她带上向日葵的种子，向着世界另一头进发。

她要去奥格耐兹火山口。

任生的生物学以及与之相关的地质学知识彻底改变了T-23的思维。机械纪元十五世纪的土壤已经不再有养分，整个世界的土壤都没有能力让植物存活，但是，有一处例外。

火山。

机器人杀死了肉眼能见到的所有生命，哪怕是微生物也因为常年环境的恶化而唇亡齿寒。但火山内部仍然存在未被杀死的耐超高温型细菌，它们喷发带来的土壤富含矿物质与各种营养元素，将会是全新的养分。

T-23记得，在她还是清洁机器人的时候，充电仓内部播放过“奥格耐兹火山已休眠三千年整”的新闻。事实上，这个世界的大部分火山都已经休眠了太久，但随着数据库更新，T-23的智能核心做出了新的判断。

奥格耐兹火山将预计于五个月后苏醒喷发。

那里将是新生命的摇篮。

T-23正式踏上了路途。因为属于T-23的机械居民在数据上已经死亡，她没有权限去往车间改造腿脚，所以这一趟她只能徒步。她跋山涉水穿过一片又一片统治区，当电量快要耗尽的时候，就在无人的深夜寻找被遗弃的充电仓。

她经历过与执法队擦肩而过的危机，也体会过在电量耗尽的瞬间接入充电仓的惊险。一路走来，她隐匿身形，看过无数思维未开化的服务型机器人，也遇见过盘问她身份的机械居民，但这些都没什么，时间久了就无法在她心中掀起波澜。

但当她听说莉莉丝攻占了三个统治区的时候，她的智能核心跳跃了起来。那是一种惊喜的感觉，仿佛她的信念在一片冰冷的机械心脏中突然寻到了一片温热的火焰，那里是另一个人带来的力量与坚守。

T-23继续向前，而她听到的莉莉丝攻占数字还在增加，雪地里的居民是四，城市中的人们是五，再到下一个区域，莉莉丝已经攻占了共计六个统治区，直指悬空城市。

T-23握了握手中的种子，距离奥格耐兹喷发还有最后一个月，她将在火山灰凝固之后，前往火山之上种下任生带来的向日葵，并守护到它们开花。

火山越来越近，近到T-23已经能看到它的轮廓。这附近就是她会经过的最后一片统治区，而她也早已学会如何混迹在机械居民之中而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她行走在住宅林立的城市中，各类服务型机器人穿梭而过，但却都没带来关于莉莉丝的消息。

说起来，自从攻占六个统治区之后，T-23就已经有近两个月再没听到关于莉莉丝的消息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不敢擅自接入中枢网络，她担心那样做会留下登录记录，影响到莉莉丝的奋战。

T-23想象过莉莉丝攻占悬空城市之后宣布“世界需要生命”的一天，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不安。

而这里已经到达火山脚下，也是她能经过的最后一片中枢网络覆盖的区域，于是她终于动摇了，她需要知道莉莉丝的情况。

只登录一下，就一下，留下最少的记录。

而在她接入网络的瞬间，她就接收到了最无法相信的消息。

反叛者莉莉丝及其附属在悬空城市被全数毁灭，高层读取了莉莉丝智能核心中保存的全部数据。

T-23抬头，退登，切断网络连接，她转身向火山之上狂奔而去。

她暴露了。

机械高层已经获取了莉莉丝的核心，那其中势必包含当年她隐瞒T-23经博物馆讲解仍未覆盖0.05%的错误，以及她放过任生与T-23的全部数据。

他们在等T-23登录网络。

没时间为莉莉丝哀悼了，最具毁灭性的机械执法者队伍将立刻展开对T-23的围猎，她只能改变计划，在火山喷发之前种下向日葵种子。

好在就连莉莉丝都不知道向日葵种子的存在。

T-23用尽了能调动的最大的电力，她奔跃山脚，攀上山峰。火山内翻涌起的巨大能量蒸腾而上，T-23甚至能感受到那山峰内部的高昂咆哮。

奥格耐兹将提前喷发。

事不宜迟，T-23在半山腰铲下了第一抔土。她一把撕开种子袋，亲手将第一颗向日葵种子栽了下去。她抚平土壤，这里将在三天后下起大雨，那将是种子们获得的起始水分。

T-23继续向上，每隔一段距离，火山之上就会种下一颗向日葵。它们尚未发芽，只有一列孕育着生命的土壤直冲奥格耐兹火山口。

火山口边已经能望到翻腾的岩浆，金黄色的超高温泥状浆流正迸发出致命的气泡。T-23走上边缘，种下了最后一颗种子。

一百颗向日葵种子已经全部栽下，它们自半山腰一路攀长，至火山口旁停步。火山仍在咆哮，而咆哮之上的天空，是从悬空城市速发而至的数十架飞行器。

机器人终于发现了T-23。

T-23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她举起任生留下的激光枪，向着降落中的飞行器扣动了扳机。只是她只有一个人，纵使落单的飞行器击落坠毁，也抵挡不住身旁降落后蜂拥而至的大批执法机器人。

为首的机器人手中握着莉莉丝的智能核心，而他的身旁已经展开了数百洞枪口和伺机待发的炸弹。

任何机器人都无生还可能。

奥格耐兹的咆哮声越来越大，T-23扫描了激光枪的剩余能量，还剩最后一发。她已经想好了将如何做，不是自裁，而是拔枪而起，一击射中莉莉丝的智能核心。核心炸开，或许机械高层早已复制了其中的所有数据，但属于莉莉丝灵魂的原始核心将不会再落入任何人手中。

世上的另一个0.05%彻底消亡。

与此同时，奥格耐兹在这一秒提前喷发。

漫淌而出的岩浆从火山口延展而下，下一秒，奥格耐兹爆发出了三千年来最大的高吼，巨量的火浆冲天而起，以山顶的天空为轴心抛跃出了漫天的舞蹈。

T-23扔掉能量耗尽的激光枪。她不知道执法队会不会有能力在奥格耐兹的喷发中幸存，但无论怎样，为了不被读取她来火山的目的，继而保住栽下的一百颗向日葵种子，她绝不能留下自己的智能核心。她最后望了一眼任生坠崖的方向，闭上双眼，永久关闭了体内闪烁的电源，跃入喷发的火山口中。

任生…应该已经化为大海的养料了吧，会不会有新生命在那片海洋中诞生呢？

T-23永远不会知道了。

奥格耐兹的肆虐仍未停止，岩浆吞没了所见之处的全部金属，它们混杂着土壤与矿物蔓延在整座山坡之上。

直至停歇。

火浆总有凝固的一天，山脚下的统治区在重建之后也不会为同伴的烧毁而哀悼，正如悬空城市顶端的机械居民们一样，随着第二天程序的更新，他们就会忘记曾有六个统治区被攻占以及奥格耐兹火山喷发的全貌。

他们不会记得火山喷发的过程，也看不到在已经熄灭的火山口，一株向日葵正面向太阳，猎猎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