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三十里，有片荒废多年的桃林，当地人称之为"葬魂塬"。坊间流传，五十年前，一位刚及第的新科状元在此遇害，热血浸透沃土，次年竟催生出一树树妖异的血色桃花。自那以后，每逢科举放榜，总有落第书生在此间离奇失踪，踪迹全无。

暮春时节，凉风卷着残花。连续三次名落孙山的书生柳生，背着半旧的藤木书箱，步履沉重地行在归乡小径上。他本名柳青，出生时满室异香氤氲不散，接生婆断言他"命带桃花煞"，其父为求化解，便单取一个"生"字为名，暗含"向死而生"的祈愿。眼见日头西坠，前路荒僻，他踌躇再三，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转向了那片传说中诡谲莫测的桃林。

甫入林中，便觉异样。本该凋零的桃花，此刻却反常地灼灼盛放，如云似霞。薄暮的雾气在林间流淌，更添几分迷离。柳生正惊疑间，一缕幽咽缠绵的琴声随风飘来，如泣如诉。他循声拨开低垂的花枝，只见一株需三人方能合抱的虬劲老桃树下，端坐着一位绯衣女子。她云鬓微松，纤纤素指在一张焦尾古琴上轻拢慢捻。奇异的是，漫天飞舞的落英，竟无一片能沾上她的衣袂。

"姑娘…"柳生甫一开口便有些懊悔，深觉唐突。

琴音戛然而止。女子抬眸望来——柳生只觉呼吸一窒。她容色倾城，眉目如画，然而那眉尖眼底，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浓重哀愁。更奇的是，暮色四合中，她那双剪水秋瞳，竟隐隐泛着幽冷的红光。

"奴家复姓上官，小字婉兮。"女子声音清泠，似玉珠落盘，"取自'婉兮清扬'之意，然此生际遇，终究是…"话未尽，一片桃花随风沾上她的唇瓣，那花瓣竟在瞬间褪去娇艳，枯萎凋零。

柳生心头一凛，目光下意识扫向女子身后——空空荡荡，竟无一丝影子！与此同时，他袖中一卷母亲临行前塞入的开光《金刚经》，骤然变得滚烫。正惊疑不定之际，上官婉兮已如烟似雾般飘至近前，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宇："公子印堂隐透桃花煞气，近日恐有血光之灾缠身。"一缕清冷幽香钻入柳生鼻息，"不如…让奴家替你化解一二？"

是夜，月华如水银泻地。柳生如同被蛊惑般留在了桃林。上官婉兮取来一壶琥珀色的桃花酿。三杯暖酒入喉，柳生只觉四肢百骸轻盈欲飞，心神恍惚间，听她娓娓道来一段尘封往事。

"弘治十二年春，也曾有位姓崔名云的书生，在此处与奴家定下白首之盟。"她指尖微捻，一朵殷红如血的桃花凭空凝现，"他曾指天誓日，金榜题名后必凤冠霞帔迎我过门。奈何…"话音未落，那血色桃花骤然爆裂，猩红的汁液如泪珠般顺着她雪白皓腕蜿蜒流下，"…奈何他赴任途中遭遇强盗，最终落得个命丧黄泉的凄凉下场。"

柳生心头一震，莫名感到一阵刺痛，仿佛那故事与自己有某种隐秘联系。

上官婉兮的声音忽然变得阴冷："那些强盗…我一个个找到了他们…"她抬起手腕，露出数十道深浅交叠的伤痕，"用这双手，亲自送他们下了地狱。"她眼中红光暴涨，"那些好色之徒，见色起意的登徒子，也都成了这桃林的养料…"

袖中的《金刚经》剧烈震颤，柳生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分毫。上官婉兮忽然贴近，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你的气息…为何如此熟悉…"

自此之后半月，柳生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每日黄昏必至桃林。上官婉兮或抚琴弄弦，或教他辨识林中奇种——绛桃浓艳，碧桃清雅，人面桃娇媚，更有传说中能医百病的"血玲珑"。柳生渐渐察觉，每次相会后，林中便会多绽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桃花，而他自己的面色却日益灰败，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

这日清晨，柳生对镜梳头，铜镜"哐当"一声跌落在地——镜中之人眼窝深陷，两颊赫然浮现出蛛网般蔓延的暗红纹路，而梳齿间缠绕的，竟是大把脱落的青丝！惊骇之下，他踉跄奔至城东，寻访以驱邪闻名的玉真道人。

老道只觑了他一眼，便骇然失色："公子身中至邪桃花煞！那女鬼每夜吸食你阳气精魄，若足四十九日，你必形销骨立而亡！"话音未落，柳生怀中无意揣着的一片桃花瓣陡然无火自燃，幽蓝火焰瞬间窜起，竟将道观帘幔烧灼出一个清晰的人形窟窿！

"此女鬼怨气极重，生前必有大冤屈。"玉真道人掐指一算，面色凝重，"她困在这桃林已五十载，害人无数。公子速速远离为妙！"

柳生却鬼使神差地问道："道长可知弘治十二年，可有一位名叫崔云的进士遇害？"

老道闻言一震："崔云？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当年他高中状元，赴任途中被强盗所害，其未婚妻上官小姐为报仇雪恨，用金钗自尽，化为厉鬼索命…"他忽然压低声音，"据说那上官小姐报仇后怨气不散，每逢科举之年，便诱骗落第书生…"

柳生如遭雷击，脑海中零碎的画面逐渐拼接——绯红的嫁衣、碎裂的玉佩、喷溅的鲜血…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褪色的绣囊，里面是半块断裂的羊脂玉佩。

"这…这是我从小随身携带的…"

玉真道人接过玉佩细看，突然脸色大变："这…这是当年崔云的随身之物！公子你…"

未等老道说完，柳生已夺门而出。他必须知道真相，即使付出生命代价。

当夜，暴雨如天河倾泻。柳生却置生死于度外，跌跌撞撞再次闯入桃林。凄风苦雨中，远远望见上官婉兮跪伏在老桃树下，满头青丝如无数毒蛇般疯狂扭动，紧紧缠绕着树干，仿佛在贪婪吮吸着什么。脚步声惊动了她，她猛地转过头——那张绝美的面庞竟在月光下寸寸龟裂，瞬间化作半面森森白骨、半面腐肉蠕动的恐怖模样！

"为何还要回来？！"她的声音扭曲嘶哑，时而尖利如女，时而粗嘎如男。周遭的桃花在雨中纷纷扭曲变形，化作一个个哀嚎的骷髅虚影。"我本已决意放你生路…"粘稠的腐肉如烂泥般从她脸上剥落，"可是…这积压五十年的怨毒饥火…实在太饿了…"

柳生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一步步走向那非人的怪物，掏出那半块玉佩："我已查过县志。弘治十二年，新科状元崔云，赴任途中遇害，确有其事。"他声音颤抖，"婉兮…我就是崔云的转世…"

上官婉兮浑身剧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她听闻崔云死讯，用定情的金钗刺入心口，鲜血染红桃林。化为厉鬼后，她找到那些强盗，让他们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但怨气难消，她开始杀害那些负心薄幸的书生，用他们的精血滋养这片桃林，期待有朝一日能等到崔云转世…

"崔郎…真的是你…"她声音忽然变得轻柔，恐怖的面容逐渐恢复人形，只是眼中血泪长流，"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柳生——或者说崔云的记忆此刻完全苏醒。他走上前，不顾她身上的腐臭和阴冷，紧紧抱住了她："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上官婉兮在他怀中颤抖："我做了那么多恶事…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们一起走。"柳生坚定地说，心口那蛛网般的红纹与上官婉兮心口的伤痕同时发光，"这一次，我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

他撕毁了《金刚经》，金光消散的刹那，两人身影在暴雨中逐渐变得透明。桃林中的怨气开始消散，那些扭曲的桃树恢复了正常，只是林中突然生出一株姿态奇异的并蒂桃树，半红半白的花朵在雨中傲然绽放。

翌日清晨，雨霁天青。守林的老汉战战兢兢踏入桃林，发现那株并蒂桃树下，静静躺着一块完整的羊脂玉佩，和一柄锈迹斑斑的金钗。

后来，有好事者言之凿凿，称在月圆之夜，曾亲眼目睹一位身着绯红衣裙的绝色女子，与一位青衫磊落的俊逸书生，在并蒂桃树下悠然对弈。棋子落定之处，便有一对红白相映的并蒂桃花悄然绽放，幽香袭人。

某日，那位玉真道人途经此地，解下腰间的黄皮酒葫芦，将清冽的酒液缓缓浇在树根处，口中吟哦道：

"生前未结连理枝，

死后化生并蒂花。

欲问此情何时了？

除非沧海复桑麻。"

阳光穿透枝叶，照在那株并蒂桃树上，红白花瓣纷纷扬扬，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执着、救赎与永恒之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