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墨纸一笔画惆怅 2年前 230次点击
九十年代中期,全国国有企业改革,大批职工失业,就是所谓的“下岗”。那一代的中国的百姓真的是为国家牺牲了很多,希望以后国家强大了能给这代人应有的补偿和回馈。目前,国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全国的养老保险金终于落实了,这代工人也算是没有白白为国家的建设奉献自己。
我们潢川县以前是轻工业大县,有棉纺厂和麻纺厂,养活了大概一般的居民。在改革开放的冲击下,位于中国腹地,河南边区的这块地方渐渐跟不上国家发展的步伐。本来在国家计划经济时代,厂子还很红火。可是在国家扶持少部分地区,倾全国之力投入资金的情况下,这些小地方落后的生产技术立刻失去了竞争力,被排挤在了经济发展的浪潮之外。
曾经的“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带动后一部分人共同富裕”的目标,现在看来不但没有达到,反而造成一种极度发展不平衡的状态。一些投机取巧,先富起来地区的人开始奴役和蔑视那些得不到政策支持没有富起来地区的人。
他们富起来后首先做的不是帮扶自己的同胞,而是急切与贫穷的区域和人民划清界限,对他们无情的嘲讽和侮辱。每当,网上出现一条关于河南的新闻,下面的评论都是“看偷井盖的又出事了!”、“十亿人民九亿骗总部设在驻马店”,“河南人都是骗子!”,“深圳工厂打出横幅‘不招河南人’”。媒体在这些隔阂上有不可推卸的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关注的不是怎样解决问题,而是玩弄噱头吸引眼球挑拨盲从的人们激化矛盾,制造事端。我真的很心痛,我是你们为同胞,你们视我们为异类。
是的,不可否认河南人有缺点,但是我们依然坚强的活在这片贫瘠被遗忘的土地上。河南从改革开放甚至国家建立之时起都没能争取到任何优惠和扶植政策,无论从文化教育还是经济上。她真的没落了,可是似乎谁都不在意,谁都不关心,只能当作别人调侃和贬低的谈资。
知道那时候我家周围居住的大部分人都是棉纺厂的职工吗?那时候的棉纺厂有自己的医院,学校和社区,几乎是个独立的城市。可是一夜之间,厂子轰然垮了,大批职工下岗。刘全安叔叔一家四口,刘叔叔刘阿姨和他们的儿子女儿都被刷下来了。瞬间失去了经济来源,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记得当时的新闻天天都是“下岗工人自谋出路,获得了成功”,“某某典型下岗后没有怨言,不向国家等要靠,闯出一片新天地”……但是,这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活在工厂里,所会的技能只有哪一样,而且还是淘汰了的,日子很艰辛。本地电视台没到过节就会播出“县领导带着食用油,大米看望慰问下岗职工,下岗职工感激涕零”的新闻。
城市不比农村,你没有了经济来源,至少还有点自留地,吃喝还能自给自足,城市里的工人都是锅高头买锅低下,少一分钱就没得吃穿用度。当时,真的有很多人过年揭不开锅。想想那时的人真的坚强、柔韧,不像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走极端,国家能安然度过真是万幸!
刘叔叔下岗了,也不好意思跟大家说。不过一个小县城就那么大,谁不认识谁?很快大家就知道了。当时的人都认为下岗是因为业务不过关,能力不行被淘汰的,会被人看不起。朴实的人思维总是这样的,首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他每次看到别人窃窃私语,都会觉得再说自己无能,因此抬不起头。
生活渐渐吃力起来,刘叔叔对生活越来越绝望,越来越失去信心和热情,逐渐开始酗酒,然后摔碗扔凳子。刘阿姨稍微劝几句,就不是找来臭骂就是毒打。刘阿姨挨骂挨打都忍着,怕周围邻居笑话。儿子刘刚开始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跟一些鬼灰混在一起,整日不着家。女儿刘倩和母亲一样默默的承受着这社会巨变带来的痛苦和伤害。
我记得,曾经有次过节刘阿姨想找我家借点面,借口串门,忍了好几忍也没好意思开口。然后,又是刘倩过来,在门口徘徊好久才开口说:“大妈,这大过节的,你家也不炸点油货?”我妈说:“想炸来着,就是不太在行。”刘倩说:“没事,俺妈炸三股油条最在行。你要想吃,我叫她炸,端给你尝尝。”,接着低着头像蚊子哼哼一样说:“就是我家好像没有面了,这功夫去买怕也晚了。”
我妈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她家不容易,就说:“买什么呀,我家里还有很多了,去年他大伯从农村磨得一大袋子,都快放坏了。你现在就拿去,劳烦你妈炸一锅,剩下的你们自己留着吃。”刘倩笑笑:“这怎么好意思!”我妈一边把面搬出来,一边说:“这孩子说哪里话,还要你妈帮我炸,我才不好意思呢。”晚上,刘阿姨端了一盆三股油条来说:“她大妈太客气了,帮你炸个油货,不是难事,还要你送那么多面过来。”我妈客气了一番说:“我家人少,吃不了这么多。都是邻居,以后要有事还会劳烦你的。”留下几条,剩下的硬让她端回去了。这三股油条是潢川的特产,不是谁都会做的,刘阿姨果然在行,炸出来的比外面卖的脆香可口多了。
可是,过了几天刘阿姨就搬了一大袋面来我家。原来,刘阿姨父亲制作三股油条是远近闻名的,是潢川的一大特产。不过后来刘阿姨的兄弟姐妹们都被征召入棉纺厂和麻纺厂,这手艺是传下来了,但是没人出去做了。做小吃是最辛苦的,尤其是早餐,每天半夜起来,别人吃饭的时候是你最忙的时候,这个苦不是谁都吃的了的。无冬是夏都要出生意,小地方做的就是回头客,几天不出来可能人就去别家了。所以,老阿姨家做了工人,就没人再做这个了。如今,突如其来的变革,让她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想了起来,派上了用场。那天借面就是想做一下试试,没想到还有很老的客人记得她家的老手艺,生意还不错。这不,挣了点钱,就赶紧把面还上。妈妈听她找到了生活的新出路,也替她高兴。
她刚开始做生意那会,我在读初中,上学要路过她在跃进道上的摊位。就见她傻傻的坐在那里,看见我都会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也不敢吆喝,收钱找钱也是手忙脚乱的,客人并不多。没几天,她才渐渐的敢叫卖,手脚也变得麻利了,每次看见我也不再觉得丢人,喊我过去硬塞给我一两条。我妈每次都叮嘱我要给钱,可是她总是像打架一样退让很久还是踹到我兜里。
那时候还好没有城管,车也没有那么多,交通也没觉得拥挤不便。其实,现在为了所谓的市容,不让在路边摆摊设点我是支持的,但是不能一刀切的取缔一切,可以划出一块合适的地方,让这些交不起房租的小商业,小工业者有个立锥之地,挣钱的手段,才是正确的做法。
刘阿姨是个好人,炸的油条又风味独特,无人能比,自然生意越来越红火。其中有一个医院的老医生,德高望重是个上海人,丈夫去世了,一辈子也没解过怀(就是没有生育过),孤独的一个人过。她是个注重生活品味的人,满头银发总是丝缕不乱高高的挽成发髻,总穿着旗袍,走起路来优雅的像模特。她也很喜欢吃老阿姨的油条,这老太太很好的一个人,就是很较真。有一次,老太太来买油条,刘阿姨找她钱,她说不对。刘阿姨说对啊,你给了五元我找了你四元,老太太非说是十元。老太太说:“我清清白白放了十块钱在手袋里。看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这么贪心,我一个老太太你也骗,你这么恶毒,以后我就叫大家都别买你的油条。”刘阿姨翻遍了抽屉也没有看到十元钱,可是周围的人谁也没在意,也不愿作证。刘阿姨只好自认倒霉,说:“大妈,我再找你五元,你下次来,我请你免费吃。”老太太才愤恨的转身走了。
接连几天都再没来买油条。突然一天她来了,径直走到刘阿姨面前,鞠了一躬,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错了,原来她今天洗衣服发现旗袍的兜里揣了十元钱,回想起来可能是自己随手揣兜里忘了。然后,老太太把多找的钱又还回来了。从此,大家更信赖刘阿姨。
现在有很多老人家摔倒没人敢扶,并不是人变坏了。而是人老了有时候真的会糊涂,万一以为是被推倒了,说有又说不清。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即不能说老人都变坏了,也不能说年轻人变坏了。只能说现在的人都越来越互相不信任,宁愿相信监控也不远相信同类。
不过,刚过一个月,有天放学回家,看见刘阿姨的小推车被人掀翻了,油条东一条西一条铺了半条街,几条野狗疯狂的抢食,锅碗瓢盆洒落一地,像是发生了爆炸一样。我拨开围观的人群往里一看,只见刘阿姨蹲在那里嚎啕大哭,头发也散了,围裙也被撕破了。原来,相邻的小吃摊主看她生意好,就要撵她走,不让她在这里摆摊。可是一整条街就这里人来人往生意好,往哪里搬呢?几句话一说结,就动起手来,那家的男人和女人一起上把刘阿姨的摊位抽了,还打了她。我那时胆小,看见这情形都没上前,偷偷溜走了,真对不起。这也是没有谁对谁错的事,因为底层的生活资源就那么多,你占有了,别人就没有了,谁不会为了生存的拼命呢?
还好,刘阿姨并没有因此而一蹶不振,第二天还是临晨早早起床,和面下油锅,做小吃。不过换了个偏僻的夹道,生意不太好了。没有人愿意为一个早餐走个一两里路,哪怕这个早餐再好吃。
刚刚能维持的生计,又陷入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担心漩涡中。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出现了转机。医院的那个老太太跟院长说情,允许刘阿姨在医院门口摆摊。这个是个好地方啊,人来人往,住院的人,看病的人流量很大,生意超级好。刘阿姨千恩万谢,老太太只说:“你好好做生意,做的干净好吃,别丢了我脸面就行。”
一个冬天的早晨,刘阿姨做好了油条,把粥、凳子、炉子在三轮车上摆好,就出发了。冬天淮河流域最冷,人们都起的晚,路上没什么行人。就在快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一辆大卡车突然冲破隔离带,照着刘阿姨冲过来。一切都来不及了,电光火石之间三轮突然昂起了车头,整个竖直立起来。恰好卡车擦着三轮前轮的边呼啸而过撞到了路边的墙上。
刘阿姨在被倒过来的瞬间死死的抓住了车吧,整个人仰了过来,但没有掉下来。就在这时刘阿姨眼神一撇看见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年轻人,一半啦头碎了,一颗眼珠和一半头发耷拉在一边。刘阿姨啊了一声坠下车子,但是没有觉得摔在硬硬的地上,似乎砸在了一个肉呼呼的东西上。仔细一看,医院的老太太正优雅的侧着身子坐在三轮车栏杆上,双腿垫在自己身下,惊魂未定间眨了一下眼,一忽儿就不见了。车子失去重心,哐嘡一声倒在地上,刘阿姨爬起来,惊讶的发现一车东西都稳稳当当的还在里面。
原来,司机疲劳驾驶,车失控了,还好他没事,只是卡在了里面。而刘阿姨也觉得自己能走能蹦了,还惦记着生意,稍稍定神,还是推着车去出生意了。
当天得知,医院的那个老太太在头天中午午睡的时候,穿着讲究的旗袍而不是睡衣躺在床上去世了,走的安详依然优雅。而这辆出事的卡车是司机刚买的没多久的二手车,以前曾经出过车祸,师傅是个年轻人,据说头都撞扁了。
老太太在潢川无亲无故,骨灰就安放在医院的草坪里。逢年过节,刘阿姨都会去祭拜。
经过这事以后,刘叔叔突然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也帮着刘阿姨出摊卖小吃,一直到现在,生意很红火,日子也很不错。
他说这件事让他看到已经一无所有了,再不能失去自己的老伴,与其浑浑噩噩,还不如认认真真过日子。如今他家已经有车了,有时候我去火车站没有的士,他会帮忙送我。只是,现在我家和他家离得远了,不再是邻居了。如今再看过去,当初的下岗又算的了什么的,没有什么能让人低下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