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没有狼烟也没有旌旗，阴风卷着沙石朝东边刮来。

尸横遍地，支离破碎。

偶尔有几只秃鹫盘旋而下，啄食着残破不堪的腐肉。

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杀戮在一片寂静中结束了。

剑，入鞘。

尸堆的后方，男子负手而立，几抹艳色染上他的素白长衫，如同几朵扎眼的血莲，残忍却也妖冶。

俨然一副白衣祸世的模样。

穿着干净的白衣裳来干杀人的勾当，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潋滟的瞳眸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

“做得很好。”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男子执剑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眼角的柔和很快被完好地隐藏了下去，恢复了往日的嗜杀冷峻。

“累么？”

来人也是一身白衣，干净得让人觉得有些薄凉。

他没有回答，带血的白衫在风里飘动，徒生冷意。

“我明日登基。”

“你可以走了，想去哪都行，你……”

“自由了。”

男子轻轻地说着，不带任何感情。

他一怔，这才转过身，眼底尽是看不懂的惘然若失。

壹

苏木是八岁入的墨府。

见到的第一人，便是同他年纪相仿的墨谨。

眉清目秀，面如冠玉，是个极好看的翩翩少年。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苏木青涩的心便砰砰砰地多跳了几下。

但很可惜，他很快被告知，自己与他是绝无可能的了。

墨夫人的话仍历历在耳。

她说，你以后，就是墨家的一把刀，墨谨是你豁了命都要守住的少爷。

苏木年幼，但也清楚，身为一把刀，他便以后都不能再有情感。

墨家救的是他的命，区区情感，又何足挂齿？

况且……

苏木眯了眯眼。

那个人，他也愿意护着。

从此，他的人生就有了意义。

那个意义便是墨谨。

十三岁那年，世上少了个可爱活泼的少年，但多了个心狠手辣、凉薄无情的杀手苏木。

贰

岁月如梭，苏木手上沾的鲜血越来越多了，但他却一点也不在意。

只要能保护好墨谨，即便是要了他的命，他都不会吱声。

他更耿耿于怀的，是墨谨的疏远。

那个被他偷偷捧在心上守护的少年，不知从何开始，在看他的眼里多了鄙夷，多了厌恶。

他十分清晰地记着那日他对他说的话。

他第一次主动找他，主动开口对他说话。

他说，我都已经快二十岁了，你我都是大男人，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啊，恶不恶心啊？

说完的那一瞬间，他隐隐听到了心脏在胸腔碎成几块的声响。

原来这就是心碎的感觉的，他想。

他很难受，可他是一个杀手，一把刀，不能有其他感情，他只能像没事人似的，生生受着他赐予的支离破碎。

那日后，他有意识地站远了些。

他不敢靠近他，怕再看到他冷漠憎恨的眼神。

但同时，他也不敢远离他，怕他会遇到危险。

可这样的用心并没有使他们的关系缓和，反倒更加恶劣了。

那一晚，他尾随他来到了一个昏暗的小巷子。

尽管他是背对着自己，但他似乎依旧能感受到他难以言喻的快乐与幸福。

墨谨，他护着的少爷，正抱着另一个少女，在她的脸上落下轻柔的亲吻。

苏木躲在一角，指节都被捏得泛白了。

内心的情感疯狂咆哮翻涌，可他也清楚，不能被情感左右了理智。

于是，他静静地在角落看着他们拥吻，直到一闪冷光忽然反射到他的眼前，眸光才倏地锐利起来。

有危险！

苏木娴熟地蹬地一跃，朝那边飞身而去。

“你……”

少女的手腕转瞬被扣住，愣了一秒后，眸底写满了惊慌与可怜。

“苏木，够了！”

忽然，又一阵大力袭上他的手腕，震得他抓女孩的腕骨几欲碎裂。

可他还是没有放手，只是定定地凝着他，眼中多了一层薄雾似的水汽。

一闪即瞬，连墨谨没有捕捉到。

“你……”

他的眼里掠过几丝复杂的情感，旋即用力地摇了摇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我有是非判断能力，你不要老是把我当小孩一样护着了，我不需要！”

“滚！”

苏木放下了疼到无以复加的手，呆呆地看他良久。

可他分明看到了那少女手里的匕首……

“好。”

苏木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勾了勾唇角，转身便走。

解释了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他也不会信自己。

“苏……”

墨谨似乎还有话想说，可嘴唇一张一合，硬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叁

从过往的记忆中挣出，苏木有些恍惚。

耳畔，还是长久不息地回荡着他的话。

“你可以走了，想去哪都行，你……”

“自由了。”

是呀，你自由了。

是真的自由了吗？

苏木忍不住在心底反问自己。

他存在的意义是墨谨，如今，他不要他了，人生的意义都没有了，他又有何自由可言？

“哎，听说了吗，新皇登基，明日可就是封后典礼了。”

“当然了，我听我那在宫里做事的妹妹说呀，这帝后感情甚好呢。皇上年轻有才，皇后才貌双全，郎才女貌呢。”

“是呀是呀，不过啊，我前些日子也听到这坊间传呢，说皇后是为了杀皇上才接近他的呢，老玄乎了！”

“怎么会呢，皇后背后可是老徐家了，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跑去杀人？哪有人这么傻啊！”

“徐家荣华富贵？哼哼，你也太过时了，这都多久前的事了啊，老徐家早就被人灭门了，惨得很！”

不到五分钟，路人的议论声就都落入了听力极好的苏木耳中。

老徐家？

苏木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他迅速抓住坐在旁边的客人的衣襟。

“皇后可是徐莹莹？”

客人被吓得茶水都泼了一桌，只会傻傻地点了个头。

“是，是叫这个名字……。”

下一秒，苏木便不见了踪影。

肆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路旁数千名士兵维持秩序，络绎不绝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动着，谁都想探个头去瞅一瞅这新皇新后的模样。

仪仗队已经到了街上。

轿子里坐着的便是当今的帝后，阵势十分隆重华贵。

苏木夹在人群中，忽然定睛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双眼一阵刺痛。

看来，他是爱惨了她。

不知道自己若杀了她，他会不会更恨自己？

算了，恨就恨吧，本来就讨厌了。

那抹熟悉而刺眼的白影倏地从人群跃起，外围的士兵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已侧身飞入了那个双人轿里。

二人都认出了他，惊愕极了。

尤其是墨谨，在见到他时，深邃的瞳孔竟是一亮。

错觉吧。

在大喜的日子看到他，怕是躲都躲不及，怎么会开心呢。

他没有多想，苦涩一笑。

“徐莹莹，你想杀他，除非从我的尸体踩过去。”

苏木冷冷一哼，手中长剑灵巧一动，不留任何人任何思考的时间和余地，快准狠地直钻她心窝。

一瞬间，鲜血如一朵漂亮的莲花绽放在她的胸口。

徐莹莹瞪大了双眼，似乎不明白她这么周全的计划为何会被人发现。

伍

“阿……少爷，抱歉了，把你心上人给杀了。”

他没有叫他皇上，在他心里，墨谨永远是他的少爷。

“前些日，你说我自由了，可最近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永远不会自由，也从来不想自由。”

爱上你已经是道枷锁，早早把我锁在里面了。

可被你锁着，我心甘情愿。

“徐家是你成功坐上王位的最后一个绊脚石，你应该调查过，也清楚的，所以，你暗中灭了徐家。这件事我虽不知你为何要瞒着我去做，或许是你信不过我吧，可我都当墨家的刀这么久了，你怎么能冷血到一点信任都不给我呢……算了，都过去了，我也没资格说这些……”

墨谨怔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不等他说，又被苏木打断了。

“你还记得吗，可能不记得了吧，很久前我就说过，你若想称王，我就会将所有阻止你称王的人杀了，你若不想称王，我就将所有逼你称王的人杀了……我永远都不会骗你。”

“可是徐莹莹毕竟是徐家的血脉，她想复仇，她想杀你，你就算再爱她，那也是害了她一家的仇人，你不能养虎为患，所以……”

所以，我才会不顾你的意见，抢在她杀你之前，先把她除掉。

苏木本想说完，可她突然看到剩最后一口气的徐莹莹竟挺着举起了匕首，朝着毫无防备的墨谨刺去。

墨谨正听着她说话，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危机的到来。

苏木想都没想，飞身挡在了墨谨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替他受了这一击。

带毒的刀没进他的胸口，深入骨血。

苏木眼神一厉，拔出胸前的匕首，反手插进徐莹莹的胸口。

一招毙命。

“幸好啊……”

苏木身影一晃，竟倒在了墨谨的怀里。

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嘴角尽是满足的笑容。

“没想到，我咳……我死前，还能这么看着你，真好啊……”

“少爷，我这次是真的走了，我会走得远远的，别再讨厌我了好不好……”

“……咳，少爷，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

话还没说完，搭在墨谨身上的手边像失去了重心，坠了下去。

苏木意识消失的前一秒，似乎看到了墨谨脸上淡淡的泪痕，也许是在为徐莹莹伤心，也许是……

他真想伸手去擦一擦啊……

陆

听闻因为刺杀，帝后加冕礼就暂停了，对外声称皇后被刺杀身亡，可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没有一个地方收到要彻查此案的要求。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皇上此后也没再立过别的皇后。

即便是偶尔纳进来的妃子，长相性情似乎颇有几分相似——并不绝美，但气质出尘，清清冷冷，少言寡语。

众臣也只能在心里猜测，必定是皇上长情，对已逝皇后心心念念，实是放不下。

不过，这也全是猜测罢了，皇上的心思，谁又能琢磨得透呢？

“皇上，您迟迟不立后，这可白白损失了许多利益呀。相信皇后在天之灵，也一定不愿意看到您这副模样吧。”

有心急口快的臣子直言不讳。

墨谨淡淡地睨了那人一眼。

“没有皇后，我也能赚回利益。”

“皇上！”

臣子一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看到墨谨那满脸的不耐，顿时没了声，默默退下。

柒

新皇登基，几年风调雨顺，百姓极其满意。

但人非完人，有满意的地方，一定意味着也有不满之处。

“这国能一日无后，总不能日日无后吧，唉……”

茶余饭后，坐在凳上喝酒的一个人忍不住八卦几句。

“是呀，算了算了，这些事，我们操心不来的。”

另一个人听表示赞同，但对于皇上，他们还是不敢说什么的。

毕竟这几年的政绩都有目共睹，夸都来不及，又怎能指责呢？

“唉，也罢。咦，对了，你还记得几年前，有个问你皇后名字叫什么的少年吗，长得也是蛮标致的。”

那人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

“当然记得了，我当时好像还跟他说皇后叫徐莹莹呢。”喝酒的人嘿嘿一笑，脸涨得通红，“这可不能怪我骗他，我也是道听途说的。”

“骗？皇后不是徐莹莹吗？我怎么听说就是她呢？”

“老兄，你可真是孤陋寡闻。前些年皇后去世的那时候，皇上还特地大赦天下呢，我兄长就是那时候被放出来的。皇后的名字，我怎么能记错。”

一人摇了摇头，神情中透出一丝敬重，“那是我朝建立后的唯一一位男后，名唤苏木。”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