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品出味道的 品声记

10 墨纸一笔画惆怅 2年前 179次点击

:亮兄

窗外传来鸟雀的叫声。

陈可道疲惫地醒来,看到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盛,一树红花仿佛是点燃的烛台。

他一动,身边的小莩便也醒了过来。

他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旁边梅花客栈一个烧水的火夫,相貌丑陋,这万花楼的头牌怎么会看上他?

小莩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香臂环绕上来,亲昵地问道:“你想什么呢?”

陈可道摇摇头:“没想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客栈老板娘的喊声。

“可道!可道!一大早死哪里去了!缸里没水啦!”

陈可道要起来,却被小莩拽着起不来。

小莩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那个老板娘平时声音里都是辣味,朝天椒似的,我隔了半里地都要打喷嚏。只有那个赶尸人来了,她的声音里才有甜味,好像化了蜂蜜一样。”

“照你说来,声音好像有味道一样。”陈可道说道。

这不是小莩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上次她还说陈可道说的话里有股陈醋的酸味。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确实可以尝到声音的味道。”小莩捏着陈可道的耳朵说道。

陈可道此时没了跟她逗趣的心情。

半年前,陈可道顶替了叔叔在厨房的职位,叔叔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满足客栈的冷水和热水。冷水洗菜洗碗洗被子衣物,热水洗澡。

旺季的时候,客栈里的房客有二三十人,每天有好几大桶的衣服要洗,好几大锅的菜要洗,到了晚上,讲究的客人还有澡要洗。这都离不开水。

叔叔在梅花客栈做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让老板娘因为水的供应发过愁。叔叔叫陈可道不要丢了他的脸。

除了烧火和供水,陈可道还有一个任务——烧火的时候顺便把引火的稻草分类,将干净干燥且完整的稻草选出来。

当赶尸人来客栈下榻的时候,老板娘会将这些上好的稻草铺在客栈大门后面。按照本地的习惯,赶尸人的“货物”不能安排单独的客房,只能藏在门后。

“我真的要走了。”陈可道挣扎着要起来。

小莩不让。

“你再说点好听的话。”小莩娇嗔道。

“昨晚不是说了好多吗?”陈可道脸一热。

“那就再说一遍。”小莩不松手。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陈可道衷心地说道。

“还有呢?”

“好啦好啦。老板娘在给我喊魂呢。你听不到吗?”陈可道有点着急。

“好吧。”小莩松开了手。

陈可道起了床,穿好衣服,然后在衣兜里摸了摸,摸出半年来积攒的所有钱财,放到小莩枕边。

小莩一把抓起,塞回陈可道的衣兜里。

“别人来你这里,那都是要花大价钱的。上次我没带钱,这次来之前我把身上有的都拿来了,你别嫌少。”陈可道难堪地说道。

“你说了好听的话,就抵了昨晚的钱。”小莩说道。

“我一个烧火的,人微言轻,说的话哪值那些钱?”陈可道的话语里透着卑微。

小莩按住他的手,安抚道:“你说话的声音里有我喜欢的味道。这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陈可道好奇地问:“我的声音是什么味道?”

“是微微泛苦的味道。就像是清炒的苦瓜一样。刚放到嘴里的时候有点难以接受,但是过一会儿竟然苦尽甘来,让我尝到一丝丝甜味。”

陈可道挠挠脸,说道:“是吗?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我的声音有味道。”

“我小的时候,我娘经常炒苦瓜给我吃。那时候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吃苦的东西。后来我长大了,她不在了,我才慢慢喜欢上了这种微微泛苦的东西。”

“别人的声音没有这种味道吗?”陈可道问道。

小莩侧了身子,一手撑着脸颊,拧起眉说道:“没有。来我这里的人,跟我说话的时候,经常让我反胃。他们的声音怎么说呢……像是猪油拌饭的味道,猪油放了太多太多的那种。没有甜味,也没有苦味,都是油味。我听多了会吃不下饭。”

窗外老板娘的声音越来越大。

“可道!可道!你这兔崽子躲懒!看我不去找你叔叔告你的状!”

陈可道不再跟小莩争执,飞快地离开了小莩的房间,像兔子一样从楼梯上往下蹦。

大厅里的老鸨正在洗脸,见陈可道从楼上下来,鼻子里哼了一声,揶揄道:“要钱没钱,要模样没模样,我们小莩姑娘怎么就迷上了这样一个货色?”

陈可道挑水的时候老鸨的话还在耳边萦绕。

是啊,人人想见而见不着的小莩姑娘,怎么就对我好像着了迷一样?

论身份,我比得上官家那些浪荡公子哥吗?比不上。

论钱财,我比得上县城那些租地贩盐的吗?比不得。

论相貌,我比得上戏院那些出将入相的吗?没得比。

别说是戏子了,就算是万花楼的端水小厮,梅花客栈的杀鱼师傅,哪怕是清风药馆那个切中药的王二麻子,都比他陈可道看起来要端庄得多。

之所以接了叔叔这个火夫的位置,是因为他连做门童的相貌都不够,做厨子又没有颠锅的臂力,胆子还小,赶尸人来了,他都不敢去门后面铺稻草,生怕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木偶一般的东西突然咬他一口。

他叔叔跟他交接的那几天都看不下去。

“它就算要咬人,也不会咬你。你看看你自己,你哪里让它下得去嘴?”他的叔叔陈常道都嫌弃地说。

也是。王二麻子养的狗都不搭理他。别人“嘬嘬”两声,王二麻子的狗就立即跑过去讨吃的,摇头摆尾。他陈可道手里拿着肉骨头引诱,狗都宁可瘫在地上晒太阳,也不起身到他面前来讨好他。

烧水的时候,他还在想。结果锅里的水烧干了,他都没发觉。

老板娘撞见了,又把他臭骂了一顿。

老板娘一走,他急忙伸出舌头在老板娘站过的地方舔舐。

“声音真的有味道吗?我也没有尝到什么辣椒的味道啊。”陈可道喃喃自语。

“可能是飘散了。”陈可道围着火灶边走了一圈。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将双手捧在嘴巴前,像牛戴的嚼子一样。

“小莩姑娘你可真好看!”陈可道说完,像饿了的牛一样赶紧伸出舌头在手掌里舔舐。

并没有什么苦尽甘来的味道。

几天之后,小莩姑娘终于又抽出空来,叫小厮给陈可道带来口信,让他在打更人敲过三更之后到万花楼去找她。

“春宵一夜值千金。对我们小莩姑娘来说,这句话最合适不过了。老鸨好不容易发发善心,放着钱不赚,让她休息一个晚上,她却要你过去。”小厮说道。

陈可道低着头不敢说话。

小厮忽然凑到近前,小声道:“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有什么能耐?”

陈可道摇头。

三更后,陈可道见到了小莩。

小莩懒洋洋地躺在红色的罗帐下,说道:“可道,你说几句好听的话给我听听。”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陈可道说道。

小莩笑得花枝乱颤。

“你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吗?我都听腻了。”小莩说道。

陈可道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形容你。”

小莩笑道:“嗯。这句话的味道我最喜欢了。”

陈可道觉得意外,随便一句话,怎么就是她最喜欢的味道呢?这究竟是什么味道?

“声音真的会有味道吗?”陈可道问道。

小莩收住笑,沉默了。

陈可道有些后悔。

我不该质疑的。我怎么可以不信任小莩姑娘呢?小莩姑娘叫我来,难道是为了骗我让我相信声音有味道吗?不可能的。再说了,我有什么资格质疑小莩姑娘?能跟她说上话都是我的荣幸,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可以尝到声音的味道。”小莩平静地说。

“我十岁那年,在母亲装嫁妆的箱子里找到了一本压箱底的书。书名是《品声记》。里面记录了种种声音的味道。里面说,人的所有感官其实是相通的,叫做通感。通感最厉害的人便可以从听觉里感受到味觉和嗅觉。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会有这本书,也不敢问,常常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地看。看完那本书之后,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腐烂的气味。不多久,母亲被大夫诊断出病情,随后离世了。我姑父一家来悼念,我在姑父和表哥的声音里听到了臭味,果不其然,是他们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卖给了老鸨。然后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听到了形形色色的声音。我越来越能从声音中品出不同的味道,就像是一个老厨师品菜,就像是一个嗜酒的人品酒。《品声记》里说过,要避开声音一直是甜味的人。常言道口蜜腹剑。总是奉承你,说不定秘藏杀机。来万花楼的人,几乎没有人对我说话的时候是不甜的。但我不会被这种甜味迷惑。里面还说,声音如果是酸味的,也要避开。这种人度量小。微辣或者微苦的,是可以结交的。这样的人大多真心,虽然未必完全正确。到后来,任何一个人只要发出声音,我就能从中品出味道,从而知道他的内心怎么想。”

“原来是这样!”陈可道惊讶不已。

小莩接着说道:“半年前,我从这个窗口看到了正在挑水的你。你的声音吸引了我。或者说,是你的声音的味道吸引了我。是的,从身份地位相貌来看,你比不了别人。但是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人,只有声音,你对我来说就是最独特最难得的那个声音。”

陈可道欣喜不已。

“我问你,你要真心回答。如果我离开万花楼,你愿意娶我吗?”小莩问道。

陈可道眼神闪烁。

“你为什么不回答?”小莩追问道。

“当然……当然愿意。”陈可道急忙回答。

小莩笑了,她欢喜地从红罗帐里跑了出来,抱住了陈可道。

一夜过后。

陈可道在老鸨的尖叫声中醒来。

他侧头一看,小莩嘴角流出了红得发黑的血。

伸手一摸,身子已凉。

老鸨的尖叫声吸引了万红楼的其他姑娘和小厮来看。

小厮们将陈可道捆了起来,要送到官府去。

老鸨驱散小厮们,说道:“我可以担保,陈可道没有害小莩姑娘的心。”

随后,老鸨给陈可道解了绑,拉他到一僻静处。

老鸨问他:“你昨晚跟小莩姑娘说了什么话?导致她毒发身亡?”

陈可道既惊恐又茫然。

老鸨轻叹道:“哎。我知道小莩姑娘看过《品声记》,学会了品声术,能尝到声音的味道。我年轻时,也看过那本书,也能品出声音的味道。半年前,小莩姑娘看上了你,我就为她担忧。《品声记》中说,能品出声音的味道并非好事,长久如此,便像用嘴吃饭一样,日夜不能停止,不仅能吃出味道,还能吃出好坏,好的如五谷佳酿,坏的如馊饭毒药。违心人说的话,即使有毒,不过恶心腹泻而已。怕的是真心人说的话,假如真心人说了违心话,毒性堪比砒霜,无可救药。我年轻时遭遇过一回,要了我半条命。从那之后,我转而做了老鸨,不再尝试从声音里听出味道。通感渐渐变弱,最后消失了。”

陈可道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你告诉我,是哪句话让小莩姑娘中了毒?”老鸨又问道。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陈可道慌张地回答。

从那之后,梅花客栈的火夫变成了一个哑巴。

谁也不知道,他是害怕说话,还是害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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