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亮指挥官 1天前 58次点击
鲁镇酒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预备着wiFi,打工的人搬完了砖,每每花二十块钱,买一杯奶茶,——这是三年前的事,现在每杯要涨到三十块,——靠柜外站着,热热地喝了摸鱼;倘肯多花十块,便可以买一碟盐酥鸡,或者炸薯条,做下酒物了。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雅座里,要奶茶要炸鸡,慢慢地坐喝。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馆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场做点单吧。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奶茶从机器里摇出来,看过杯底有没有漏珍珠,又亲看杯口封了膜,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掺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奶茶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奶茶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熬夜的痕迹;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舔狗不得house”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杯奶茶,要一碟盐酥鸡。”便排出九块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相亲被人家拒绝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上了《非诚勿扰》,被女嘉宾灭灯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主动退场不能算失败……退场!……读书人的事,能算失败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关关雎鸠”,什么“君子好逑”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相过亲,但没有成功,又不会撩妹;于是愈过愈寡,弄到将要孤生了。据说有次上《非诚勿扰》,打算“展示自己”以博耳目,谁知竟洋相百出。传闻说他一本正经地带着个U盘上台,声称要展示“浪漫的独家绝技”,结果现场放出一份花里胡哨的PPT,标题赫然写着“致吾心上挚爱——女嘉宾一号小姐”。紧接着幻灯片一页页地翻,满屏的古风辞,“吾心悠悠兮,逐月而归;汝笑嫣然兮,胜桃花美”,还配了华丽繁复的书法字,以及几张下至横幅背景、上至玫瑰雨动画的土气装饰。随后的场面便不堪入目:十几个嘉宾的灯瞬间“啪啪啪”地灭了个干净,孟非憋着笑问:“孔先生,您这格式……是用Word画的?”。但孔乙己涨红着脸,却义正辞严地答道:“无知匹夫!此乃读书人三天三夜的不传之秘!”说罢竟还意犹未尽,反问全场:“谁敢品评其中诗意?”这一顿操作下来,只能是被灰头土脸的劝回去了。幸而写得一手好情书,便替人家代写表白文案,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写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稿纸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代笔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拍街边美女发朋友圈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杯奶茶,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谈过恋爱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女朋友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所托非人”“世风日下”之类,一些听不懂的话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短衣主顾抿了口奶茶,嗤笑道:“他怎会来?听说在医院躺了半月。”
“他总喜欢作死!上回《非诚勿扰》闹了笑话还不死心,偏要报名《中国新相亲》,非说节目组有‘文化调性’。”那人把吸管咬得咯吱响,“你猜他这回穿什么?长衫外罩件淘宝买的假汉服,袖口绣着‘陌上人如玉’,上台还抱着盆文竹,说是‘以竹喻节,赠予知音’。”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红娘让他展示生活情趣,他当场摸出个陶埙,说要吹《凤求凰》——可那玩意儿早被安检扣下了,临时换成把塑料竖笛。”众人哄笑中,他憋红了脸吹岔了音,台下导播急得跺脚:“这段剪了!收视率要完!”
“后来呢?”
“后来,就慌了呗,鞋跟勾住汉服衣角,整个人仰面朝天从舞台边缘栽下去了。红娘还补了一刀——孔先生,您这条件,不如去百家讲坛。话说回来了,那台子本是给明星造势用的,三米高却没设围栏,左腿胫骨粉碎性骨折,担架抬走时手里还攥着半截笛子——微博热搜挂了一整天,词条叫#汉服相亲社死现场#。现在兴许是回鲁镇了吧。”
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杯奶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杯奶茶。”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吧。这一回是现钱,奶茶要烫。”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去相亲了吧!”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相亲,怎么会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奶茶,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块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奶茶,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还是没有再见过他,大约孔乙己的确脱单了。
据说后来有人在咸亨酒馆门口捡到半张喜帖,上书“囍——孔乙己先生与茴香豆女士百年好合”,字迹模糊,不可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