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时，T-23才终于深刻理解了莉莉丝当时的话，否认机械文明的故障，迎来的不是不痛不痒的惩罚，而是雷厉风行的毁灭。

检修机器人的邀功、莉莉丝的惧怕、充电带来渴望以及不能否认至高机械的指令在那一刻杂糅进了T-23的智能核心，她突然看明白了——这一切背后的逻辑相通，它们全部来源于机械文明高层的统治。

而他们所有人，从服务型机器人到三六九等的机械居民，只不过全是棋子罢了。

T-23拍下了那堆焦黑的零件，用于警告自己，绝不能随意暴露她想看到向日葵的想法。

于是她明哲保身起来，既然想不清楚什么是人类对花朵的喜欢，那就隐藏自己的想法。她甚至想见一见活生生的人类，问个明白，为什么那金黄色的向日葵仿佛在灼烤着她的智能核心，但她只能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多年，日复一日，检修、思考、充电，直至她轮换到为T-21那片清洁区域检修。

那是她曾工作过二十年的区域，二十年来，她从被制造出的第一天起，就用仅有十个关节的手清理起机械居民产生的废弃垃圾。那时她只能在一个狭小的充电仓里一边充电一边仰望远方的悬浮城市，而现在，她终于也住进了悬浮的钢铁大楼中，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T-23从悬浮列车出来的时候，T-21就认出了她。

“T-23？他们说你升级成机械居民了，原来是真的！”T-21二维的情绪面板画出了一个简单的笑脸，完全无法和T-23已熟练使用的立体五官相比，“我们有五年零七十八天没见了！你过得好吗？”

T-23调动起假笑，过去她从未想象到，同样的笑容背后其实可以暗含真伪：“还好，就是有时候挺想回来的，想这个小充电仓。”

“为什么？你过得好吗？”T-21的情绪面板显露出疑惑。

“你知道你刚问过这个问题吗？”T-23以为T-21语言模块又加载错误了。

“我知道，所以我需要再问一次。”T-21回答。

T-23突然明白了，这和五年前不同。T-21之所以问第二遍，是因为她的回答让T-21对这个问题再次产生了疑问，他察觉到了那回答背后暗含的可能性——过得不好。

“你…你也…？”T-23不敢相信，这个往日只会重复“充电是福报”的T-21竟然也生出了怀疑他人情绪的简单智能，但她并没有把话的后半段说完。

她擅自做了不引荐T-21升级的决定。

T-21的检修一切正常，他回到了岗位上继续清理其他机械居民产生的垃圾，但T-23却意识到了一件事。

T-23在成为机械居民之前就是这片区域的清洁机器人，她掌握着全部的清洁模块，同时被输入了不间断的清洁指令。虽然她现在已经改造升级，但过往的清洁模块没必要删除，于是她突然回想起了被引荐之前，她正处理着一块地下冻土，那里冻着一大块废弃金属。

经全新的智能核心扫描后，她终于判断出了那块废弃金属的用途。

那是一个人类纪元的休眠仓。

T-23不可置信地望向那片土地，那里因为她的离开而清洁停滞了，其他T型号清洁机器人也严格遵守着自己的工作进程，没有人替她继续向下清洁。

四周的机器人都在墨守成规地继续清洁，T-23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那片土地就在脚下。

她蹲了下来，伸出手挖了下去。

如果只考虑清理层面，T-23升级后有二十二个关节的手部其实还比不上清洁机器人锋利坚韧的零件，相比之下，她现在几乎毫无挖掘能力。

其实她可以回到住宅，通过中枢网络下载开采挖掘模块，并去车间购买一根有力的副肢体，这样一来她就可以高效地挖出地下的休眠仓。但她排除了这一方案，不只是因为那样做一定会因为在网络留下痕迹而被注意到，她更想亲手触碰到那件金属。

亲手挖出上一个纪元埋葬的文明。

T-23加强了双臂的电力，她的指节快速拨在脚下的土地上。沙石开始摩擦她精密的零件，智能核心发出了保护双手的警告，但她选择无视了这一警告，用渐渐磨损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向下挖去。她不知道挖了多久，只知道T-21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充电后，她终于在某个太阳下落的黄昏触碰到了那块冻土。

她挖出了整架休眠仓。寒冰融化，虽然T-23的外部零件做了防水化处理，但任何一个机器人都知道，只要体内沾上一滴水，就足以摧毁一个机器人的整套电路。所以她下意识地后撤了一小段距离，并在寒冰处理完毕之后开启了休眠仓。

舱盖打开，里面是精密的机械、供人类吃食的压缩食物以及一名安然休眠的、安装着脑机接口的老人。随着休眠仓重新激活，古早的机械仪器亮起灯光开始运转，仓内的老人睁开了眼睛。

T-23愣在原地。

那名人类在苏醒之后按照既定程序拔出脑机接口的连接线，这代表着他重新取回了对身体百分之百的控制权。但下一秒，他拔枪而起，激光瞄准在T-23的脸上，他的声带因为多年的休息而发声吃力：“机器人…滚出我们的文明…”

那是人类在机械纪元的本能反应。

T-23明白对方在威胁自己。经智能核心检测，一旦老人手里的激光枪发射，她的脑袋就会立刻碎裂，核心芯片将再无法激活。

“我对你没有威胁。我知道你们人类的生命很脆弱，所以假如我不开启休眠仓，而是直接选择销毁，你就没有机会苏醒了。”T-23终于发觉原来当她真正对上活生生的人类的时候，她竟没太有反抗能力。或许一千多年前屠杀人类的机器人早就已经被现有的机械文明换代了。

老人听完思考了几秒，他环视周围，这里除了T-23一名智能机器人之外，旁边都是一些设定程序到处跑的基本机械。于是他放下枪，只不过手仍紧紧攥着：“现在是哪一年？”

“人类灭亡后的一千五百年。”T-23回答。

“已经…一千多年了吗？”老人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T-23识别后认为那是某种信念的崩塌。

“对，本以为世上再无任何生命，可没想到还有人类活着。”

“那么，你希望看到有人类活着吗？”老人问出了最终的试探。

“我不知道，希望应该是一种很高级的情绪。虽然它在我的一百五十六种情绪库中，但我还不能完全理解。”T-23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打开休眠仓？”

“我想看到花。

”T-23没来由地想起了几年前在博物馆见到的向日葵花海，她将拍下的照片投射在空地上放给老人看。

老人的目光终于柔和下来，他返回休眠仓取了一点压缩食物，就着黑夜的灯光吃了起来。

于是T-23终于知道了他的来历。

老人名叫任生，他苏醒前的记忆停留在机械纪元73年。自70年起，人类就开始着手实行“火种计划”，他们在全球范围内挑选了几十名残存的语言学、历史学、地质学、生物学和物理化学领域专家，以他们作为人类的火种进行低温休眠，直至在未来苏醒，或许就能延续人类文明。而任生作为生物学家的代表，在机械纪元73年正式进入休眠，他的使命就是苏醒后尽力保住包括人类在内尽可能多的物种。

但显然，他做不到了。

任生在知晓世界现状与T-23的故事之后叹了一口气，他的庇护所是机械纪元下机器人们唯一遗漏的休眠仓，就连仓内屏幕都已经显示，其他三百多名人类火种已经在一千五百年前全部熄灭。

他就是货真价实的最后一名人类。

所以这也是T-23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类，更是第一次见到人类的眼泪。她看到任生沮丧地扶着休眠仓的金属表面发出呜咽声，他就像一个失去智能核心的机器人，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T-23知道人类需要在夜晚通过睡眠补充能量，睡眠在这里的意思等同于他们的充电。但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名生命所剩不多、更加需要休息的人类会整夜醒着，她只能在他身上感受到巨大的绝望。

绝望，那就像是T-23还是清洁机器人的时候，调出情绪面板上的悲伤表情，然后调到最大值。

“你无法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虽然人类输了，但在理解情感这方面，你们永远无法战胜人类。”任生对T-23说，他们已经相处了三天。日出日落，T型号清洁机器人来来回回，谁都没有去管这个指令之外的人。而T-23为了能留在这片区域，向上谎报有部分清洁机器人需要统一更换一种特制零件，于是才得以继续逗留几天。

“我最无法理解的是，人类会为了另一同等个体牺牲自我，这种趋害避利的行为对自身毫无益处。”T-23说。

“对，但这也正是人类的伟大之处。就像智能机器人刚诞生的时候，我们把‘不得伤害人类’作为底层代码写入，这才使得你们的祖辈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人类。但人类自身不需要这行代码，也能做到这件事。”任生吃着所剩无几的压缩食物，一旦它们耗尽，在这个没有其他生命的世界，他撑不了太久。

“但最终胜利的仍然是机器人，我们还建立了只有机械的文明。”T-23本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调动出得意的情绪，但她失败了，她发现自己无法认同这条情绪逻辑。

“你们只是在对人类文明进行拙劣的模仿。”任生笑了一声，“只有人类才会想继续研究世界的规律，想不断升级现有科技。但你们不会，你们只能停在现有层面，并做出简单的复制，不做任何改变，不问背后缘由。比如我问你，机器人不需要生殖，那你们为什么存在性别之分？你为什么是女性机器人而不是男性？”

T-23愣了，她的情绪模块陷入了紊乱：“我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设定的。”

“对，你不知道原因，而且根本不会怀疑。因为在两千年前你们刚问世的时候，人类就仿照自身的性别对你们做出了设计。但你们经过两千年的进化，仍然没有把这项对于机器人来说无用的区分抹杀掉。”任生望着远处忙忙碌碌的清洁机器人，“我再举个例子，机器人不需要陪伴，但你们的文明却仍然存在机械宠物狗。所以你们自认为自己有智能核心，懂得思考，但其实你们只是输入条件并得出判断，你们无法像人类一样真正思考。”

“所以如果我能像人类一样思考，就能见到花了吗？”T-23再次想起了那片向日葵。

“或许吧。”任生说。

“但现在是机械纪元十五世纪，曾经存在的生态圈都已经全部消失，土壤里不再有养分，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生命！哪怕我能种下花和树，它们也不能存活！”T-23的语调激动起来，她不明白这股激动来自于哪里，她只能解释为来自那代码中故障的0.05%。

任生大笑了起来，这是他苏醒后第一次笑得这么大声，他被面前这个情感拙劣的人形机器人触动了：“你号称智能，但你掌握的生物学和地质学知识只停留在通识教育的阶段，我想你需要在你那中枢网络里更新一下更专业的模块。”

“你的意思是，植物能够存活？”T-23听出了任生的弦外之音。

“生命自会找到出路。”

“请您教我！”T-23向着这名曾经的生物学泰斗深深鞠了一躬，她知道那是人类世界崇高的礼节。

但下一秒，T-23意识到了不对。

两名执法机器人降落在这片清洁区，他们检测到T-23上报的数据高度可疑，于是前来核查。T-23明白不妙，虽然这几个执法机器人并不是几年前当街发射炸弹的暴力型号，只用于日常调查和巡逻，但他们的武器权限仍然远高于T-23这种普通居民，那些机械手臂下的枪口足以杀死违抗命令的机器人。

所以自然，他们注意到了任生。

“发现人类迹象，即将上报。”冰冷的数字声音自执法机器人体内发出，他们的机械手臂延展，金属骨骼探出撑开，化为十二道枪口指向T-23与任生。

任生的脸冷了下来，他举起激光枪，光线瞄向执法机器人：“你们还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型号，一点都没有升级。”

扳机扣动，激光与子弹交错而去。T-23前冲出去，二十年前使用过的充电仓就在旁边，她将充电仓连根拔起，阻挡在她和任生的身前。子弹颗颗冲击在金属表皮上，接二连三的爆裂声响起。

“他们的弹药数量太多了。你先回休眠仓，这里我来想办法！”T-23举着充电仓前进，此刻那是她与任生唯一的盾牌。

任生从T-23身后偏头射出一枪，激光正中左侧执法机器人的头颅，对方在顷刻间故障，失去电力瘫倒在地：“休眠仓还有一点能源，可以当做小型飞行棋离开这里。”

“那你就走吧！我知道一处管制较偏的维修区域，我把位置传送给你！”T-23手中的充电仓承担了绝大部分火力，但它终究只是一台封闭性较好的机械装置，不是能够抵挡子弹的盾牌。再几枪之后，充电仓终于炸开，T-23彻底暴露在最后一名执法机器人的枪口之下。

同时暴露的，还有站在T-23侧后方的任生。

执法机器人的攻击指令中，人类的优先级绝对高于T-23。他调转枪口方向，朝任生射出了接二连三的子弹。而任生虽然也在这时用充能完毕的激光枪击毁了对方，但他也彻底暴露在了飞驰的子弹之下。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T-23转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砰—砰—砰—”三枚子弹硬生生击打在T-23的金属表面，两颗贯入，一颗擦飞。T-23的手臂因此裂出了大批线路，腹部的电子元件也造成了损伤。

任生不敢相信他看到的这一幕，那仿佛世界运行的规律倒转，“机器人应保护人类”的铁则重现，那条机器人诞生之初就刻入底层的代码，一千五百年来竟在最不可能的土地上得以实现了。

“你…”任生扶上了T-23，机器人的右手已经无法活动，虽然这在一千五百年前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此刻，对于任生来说，那就是舍身的信念。

“百分之零点零五。”T-23的智能核心开始紊乱，她感觉核心中央正来回播放着机器人屠杀人类的历史、她作为清洁机器人仰望着的悬空城市、莉莉丝宣判的0.05%BUG以及那一片向日葵花海。

“什么？”任生问。

“我是机器人反抗人类指令中0.05%的错误，我…希望这个世界应当存活着有灵魂的生命。”T-23说完，智能核心熄灭了。

但她也因此彻底解锁了第一百五十七种情绪——

对生命的渴望

。

T-23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座山顶。

高原上呼啸的晚风擦过T-23的每一寸金属皮肤，她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任生的休眠仓上。那休眠仓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一半，残破的零件与线路裸露在外，而任生正迎风站在山崖之巅，望着远方的悬空城市出神。

“我被再次激活了吗？”T-23问，她扫描着智能核心，发现损坏的三处电路都已经维修完毕，虽然衔接的零件老旧且错位，但至少勉强能够运行。

“你醒了。”任生转过身，他的手上是最后一块压缩食物，“我把你带离了那片清洁区，休眠仓耗尽能源来到了这座山顶。这里没有任何机械，我只好砸毁了休眠仓，挑出跟你还算适配的零件更换了上去，看来连接的还不错。”

“你为什么救我？”T-23站起，她活动起四肢，并无大碍。

“机器人应当保护人类，那么人类也应当善待机器人。”任生伸出手，他在等面前的智能机器人做出代码之外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