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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城,烟雨楼畔,杨柳依依。
罗爱爱倚在雕花栏杆上,望着远处的运河出神。她手里握着一卷《花间集》,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三月的风带着水汽拂过她的面颊,将一缕青丝吹到唇边。
"爱卿,在想什么?"赵子逸从身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上。
爱爱微微侧首,露出一个浅笑:"在看这运河水流,不知何时能载君归来。"
赵子逸闻言,眉头轻蹙。三日前,大都来的信使送来了吏部尚书叔父的急信,召他即刻北上,许以江南行省官职。这本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却因母亲年迈多病而踌躇不决。
"我不去便是。"赵子逸将爱爱转过来,凝视着她如画的眉眼,"母亲体弱,你又初入家门,我怎能放心远行?"
爱爱摇头,纤指轻点他的唇:"夫君此言差矣。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困守闺阁?婆婆有我照料,你只管放心前去。"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系在赵子逸腰间:"这里面有我亲手调的安息香,还有一缕我的头发。见它如见我。"
赵子逸握住她的手,只觉柔若无骨,却又透着坚定。三年前他在烟雨楼初见爱爱,就被她一曲《霓裳》所倾倒。那时的爱爱是嘉兴城最负盛名的歌妓,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他倾尽家财为她赎身,不顾族人反对迎娶入门。婚后二人琴瑟和鸣,爱爱更是侍奉婆婆至孝,渐渐赢得了赵家上下的敬重。
"我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必当归来。"赵子逸郑重承诺。
次日清晨,运河码头薄雾弥漫。爱爱搀扶着赵老夫人为赵子逸送行。老夫人眼中含泪,不住叮嘱儿子路上小心。爱爱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只有紧握帕子的手泄露了心事。
帆影渐远,爱爱望着消失在雾中的船只,忽然心头一颤,仿佛有什么不祥的预感。但她很快压下这念头,转身扶住婆婆:"母亲,我们回去吧。"
春去秋来,转眼半年过去。
爱爱坐在佛堂里,手中念珠一颗颗滑过。自从赵子逸走后,老夫人思子成疾,入秋后便卧床不起。爱爱日夜侍奉,亲自尝药喂粥,短短数月便消瘦了一圈。
"少夫人,药熬好了。"丫鬟小翠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进来。
爱爱接过药碗,轻轻吹凉:"母亲,该用药了。"
床上的老夫人面色蜡黄,艰难地睁开眼:"逸儿...可有信来?"
"昨日刚收到夫君家书,说已在归途。"爱爱柔声安慰,将药碗递到老夫人唇边,"他说大都繁华,给母亲带了许多新奇玩意呢。"
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乖乖喝下苦药。爱爱背过身去,悄悄抹去眼角的泪。实际上,赵子逸最后一封信是一个月前收到的,说尚书叔父突染恶疾被免官,他盘缠将尽,困在客栈无法返乡。
夜深人静时,爱爱常独坐窗前,望着那轮明月。她取出赵子逸临行前留下的玉佩,轻轻抚摸上面雕刻的比目鱼图案。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另一块在赵子逸身上,两条鱼合在一起才是一对。
"夫君,你如今可安好?"她对着月亮低语,声音消散在秋风中。
腊月里,老夫人终究没能等到儿子归来。临终前,她紧紧抓住爱爱的手:"好孩子...老身对不住你...逸儿回来...告诉他...娘想他..."
爱爱泪如雨下,跪在床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母亲放心,儿媳一定等到夫君归来。"
丧事办得极为体面。爱爱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将老夫人安葬在白苎村的赵家祖坟。下葬那日,大雪纷飞,爱爱一身缟素,在坟前长跪不起。村中老妇无不唏嘘,说赵家娶了个有情有义的媳妇。
转眼到了至正十六年,战火蔓延至嘉兴。
张士诚攻占平江后,元廷派杨完者驻守嘉兴。谁知杨完者麾下的苗军比盗匪还凶残,四处劫掠百姓。赵家的大宅院被一个叫刘万户的千户霸占,家中仆役四散逃命。
那日黄昏,爱爱正在佛堂诵经,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她刚站起身,房门就被粗暴踢开。一个满脸横肉、身着戎装的汉子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持刀的兵卒。
"果然是个美人儿!"刘万户眯着色眼,上下打量着爱爱,"小娘子,你男人早死在路上了,不如跟了本将军,保你吃香喝辣!"
爱爱后退一步,背抵着供桌,面上却不动声色:"将军远来辛苦,容妾身备些酒菜为将军接风。"
刘万户哈哈大笑:"好个识趣的小娘子!快去准备,今晚咱们就成亲!"
待那群人退出佛堂,爱爱双腿一软,跪倒在佛像前。她深知难逃此劫,眼中却无半点惧色。从供桌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白绫,她轻轻抚摸着,仿佛那是情人的手。
"夫君,爱爱不能等你了。"她对着虚空轻语,泪珠滚落,"但爱爱绝不会辱没赵家门楣。"
沐浴更衣后,爱爱换上了最心爱的那件水红色罗裙——那是赵子逸最喜欢看她穿的衣裳。她对镜梳妆,描眉点唇,如同要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当刘万户醉醺醺地踹开房门时,看到的是一具悬挂在房梁上的美丽尸体。爱爱的面容安详,唇角甚至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她脚下倒着一张凳子,旁边放着那对再也无法合在一起的比目鱼玉佩。
刘万户大怒,命人将尸体草草埋在园中的银杏树下。那夜狂风大作,银杏树叶簌簌作响,像是在呜咽。
至正十八年秋,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踉跄着走进嘉兴城。他面容憔悴,眼中却燃烧着希望的火光。此人正是赵子逸。
三年来,他历尽艰辛。先是尚书叔父病逝,他流落大都街头;后遇红巾军起义,南北道路断绝;辗转多地,甚至一度被掳为奴。如今张士诚与元廷议和,道路稍通,他立即踏上归途。
然而当他站在赵家宅院前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昔日雕梁画栋的宅邸如今破败不堪,门前杂草丛生,牌匾歪斜地挂着,上面结满了蛛网。
"这位公子,你找谁?"一个老樵夫路过,好奇地问道。
赵子逸声音颤抖:"这里...赵家的人呢?"
老樵夫摇头叹息:"造孽啊!两年前苗军来犯,赵老夫人病逝了,少夫人被刘万户逼得上了吊...尸首就埋在园子里那棵银杏树下..."
赵子逸只觉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出,昏死在地。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村中祠堂里。几位老者告诉他,爱爱如何侍奉婆婆至孝,如何在乱军中守节自尽。他们说,下葬那日,有人看见银杏树上停着一对翠鸟,哀鸣不已,三日不散。
次日清晨,赵子逸拖着病体来到银杏树下。秋风萧瑟,金黄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隆起的小土包上。他跪下来,徒手挖开泥土,指甲断裂、鲜血淋漓也不觉疼痛。
当挖到三尺深时,他的手指触到了什么。拂去泥土,露出一角衣衫——是那件水红色的罗裙!赵子逸心如刀绞,更加小心地挖掘。终于,爱爱的遗体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奇迹般地,历经两年埋藏,爱爱的容颜竟丝毫未改。她面色如生,唇边含笑,仿佛只是睡着了。赵子逸轻轻将她抱起,泪水滴在她脸上。
"爱卿...我回来了..."他哽咽着,将脸贴在爱爱冰冷的额头上。
按照礼制,赵子逸为爱爱沐浴更衣,购置上等棺木,将她附葬在母亲墓旁。下葬那日,他亲手将两块比目鱼玉佩放在爱爱胸前,让它们终于在她心口团聚。
此后十日,赵子逸日夜守在墓前,不饮不食。村人劝他节哀,他却恍若未闻。第十日夜里,他回到荒废的赵宅,独坐中堂。残月如钩,冷风穿堂而过,吹得破败的窗棂吱呀作响。
忽然,一阵幽香飘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赵子逸抬头,只见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款款而来。她穿着素白罗裙,发间只簪一朵白梅,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爱爱!
"爱卿?"赵子逸颤抖着站起身,不敢置信。
爱爱嫣然一笑,那笑容与生前一般无二:"夫君,别来无恙。"
赵子逸冲上前想抱住她,却扑了个空。爱爱的身影如烟似雾,触之不及。
"夫君莫急。"爱爱轻声说,"妾身已是阴间之鬼,今夜蒙阎君恩准,特来与君一见。"
她说着,轻启朱唇,唱起一首《沁园春》:
"三载别离,魂梦相随,日夜思君。忆当年画眉,情深意重;今朝化碧,血泪沾巾。婆婆膝下,尽孝守节,不负郎君一片心。谁曾想,乱世风云变,玉碎珠沉。
刘贼威逼相侵,宁赴黄泉不负君。叹红颜薄命,阴阳永隔;贞魂不灭,金石为心。今夜重逢,诉尽衷肠,愿君珍重莫伤神。待来世,再续今生缘,比目同游。"
歌声凄婉,字字血泪。赵子逸听得肝肠寸断,跪倒在地:"爱卿,是我害了你!若非我远行,你与母亲怎会..."
爱爱飘至他身前,虚抚他的面颊:"夫君切勿自责。妾身能嫁入赵家,侍奉婆婆,已是三生有幸。今夜一见,心愿已了,再无遗憾。"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有一事相求。那刘万户作恶多端,如今仍在嘉兴为祸百姓。夫君当振作精神,为一方除害,方不负妾身以死守节。"
赵子逸重重点头:"我发誓,必取那贼子首级,祭奠你在天之灵!"
爱爱欣慰一笑,身影渐渐淡去:"天色将明,妾身该走了。夫君保重..."
"等等!"赵子逸急切喊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爱爱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每年今日...若夫君不忘...银杏树下..."
鸡鸣破晓,爱爱的身影彻底消散在晨光中。赵子逸呆立良久,忽见地上落着一物——是一朵白梅,正是爱爱发间所戴。他小心拾起,贴在胸口,泪水浸湿了花瓣。
此后余生,赵子逸独居白苎村,终身未娶。他发奋读书,后来在张士诚麾下谋得一职,终将刘万户绳之以法。每年爱忌之日,他都会在银杏树下独坐整夜,有时能听到风中传来幽幽的歌声,那是爱爱在唱他们初见时的《霓裳》曲。
村人说,赵子逸去世那日,有人看见银杏树上飞出一对翠鸟,比翼冲霄而去。而那株银杏,从此年年并蒂开花,成为当地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