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墨纸一笔画惆怅 1天前 86次点击
景明二年的仲秋,桂香浸染着青瓦白墙。高世远搁下狼毫,指尖还残留着松烟墨的凉意。案头《大学章句》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小楷墨迹未干,砚台里的墨汁泛起细密涟漪。
他踩着满地碎金般的桂花,在雕花藤椅上坐下。紫砂壶里的龙井蒸腾起白雾,将廊下悬挂的鹦鹉笼笼上一层柔光。连日研习策论,倦意如潮水漫过眼睑,他枕着《通鉴》,任由秋风卷起衣角,坠入沉沉梦境。
"何掌柜!何掌柜!"粗犷的呼喊混着摇晃,高世远猛然睁眼。一张布满风霜的国字脸悬在上方,络腮胡沾着细小盐粒,西北口音裹着酒气扑面而来:"您可算醒了!船过瞿塘峡时大浪晃着了,老周我魂儿都快吓飞咯!"
他挣扎着起身,脚下是吱呀作响的柚木地板。江面辽阔如镜,白帝城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自己身着玄色织锦缎袍,腰间羊脂玉佩撞出清响——这分明是商船的主舱,案头堆满贴着"何家商号"火漆印的账本,舱外传来搬运茶叶瓷器的吆喝声。
"咱们从泉州港出发,正要去燕京送越窑秘色瓷。"老周边说边展开泛黄的水路图,"您执掌何家三十年,连鞑靼商队都知道您'何半城'的名号!"高世远望着舱外飞驰而过的江豚,喉头发紧。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江南贡生,怎会成了世人轻贱的商贾?
商船劈开重重水幕,驶入长江三峡。猿啼在峭壁间回荡,神女峰云雾缭绕,夔门如刀削斧劈。高世远站在船头,看惊涛拍打着船舷,碎玉般的浪花溅在脸上。当纤夫们赤着膀子喊起川江号子,震得江心的礁石都在共鸣,他第一次明白,这天地间竟有如此磅礴的力量。
隆冬时节,商队踏着没膝深的积雪北上。长白山巅,千年古松披着银甲,温泉蒸腾的雾气在寒夜里凝成冰花。老周带着他去看赫哲族的冰灯节,冰雕的麒麟、凤凰在月光下流转着七彩光晕,渔人们凿开冰面,瞬间跃起的红尾鲤在雪地上泼洒出艳丽的朱砂。
西进敦煌那日,驼队在鸣沙山下休整。高世远赤足踩上滚烫的沙粒,看夕阳将沙丘染成琥珀色。莫高窟的壁画让他屏息——飞天的飘带仿佛要冲破石壁,反弹琵琶的乐伎眉目含情,斑驳的色彩里藏着千年的风沙与故事。老周递来羊皮水囊,笑道:"何掌柜,这可比之乎者也有意思多了吧?"
江南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画舫穿行在秦淮河上,评弹声软糯婉转。何新旺漫步在拙政园,看着曲廊倒映在碧水间,忽然想起家中后院的那口老井。在苏州商会宴请时,他把玩着象牙算珠,听着波斯商人讲述大食国的奇珍,恍惚觉得,商人眼中的世界,竟比经史子集更加辽阔。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何家商号的旗帜插遍大江南北,何新旺的宅邸修得比王府还气派。可每当月圆之夜,他摩挲着书房里那方从老家带来的砚台,总想起母亲纳鞋底的银针,妻子捣衣的木杵,还有儿子追着萤火虫跑的身影。
"老爷如今富可敌国,还有何心愿?"庆功宴上,盐商们举着夜光杯。何新旺望着远处护城河的波光,轻声道:"若能让家人看看这万里山河..."话音未落,满堂哄笑如潮水淹没了他的叹息。
那夜宿在洛阳别庄,他醉卧雕花拔步床。朦胧间,熟悉的童音在耳畔响起:"爹爹!该去看钱塘江大潮啦!"高世远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后院的藤椅上,五岁的儿子正拽着他的衣袖。妻子端着桂花糕从厨房出来,母亲坐在门槛上,手中的蓝印花布被风吹起一角。
再次见到老周,是在三年后的春日。高世远带着妻儿游西湖,突然听见熟悉的西北腔:"这龙井虾仁,可比不上咱凉州的烤全羊!"循声望去,断桥边的酒肆里,鬓角染霜的老周正和波斯商人推杯换盏。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春风卷起湖面的涟漪,将记忆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殿试那日,高世远挥毫写下"通商惠工,利国利民"的策论。当他戴着状元冠骑白马游街时,特意绕去何家商号的绸缎庄。窗后的何夫人——那个曾在梦中与他并肩闯荡商海的女子,正熟练地与西域商人讨价还价,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笑语轻颤。
儿子高允文最爱缠着父亲听故事。每当讲到沙漠驼铃、冰灯盛会,少年的眼中就燃起向往的光芒。十六岁那年,他背着行囊踏上丝路,行囊里除了书卷,还有父亲送的那方刻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砚台。
暮春的江南,高世远站在自家的藏书阁里,望着满墙典籍与案头的算盘。窗外,柳絮纷飞如雪,远处传来商船启航的汽笛。他忽然想起那个漫长的梦境,想起老周豪爽的笑声,想起莫高窟壁画上永不褪色的飞天。或许人生本就是虚实交织的长卷,重要的不是分辨真假,而是在每段经历里,都能找到照亮生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