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梦入江南烟雨醉红尘 5小时前 41次点击
清明时节的雨,总是下得缠绵悱恻。宁远策马行在官道上,青衫已被雨水浸透了大半。他刚从扬州城谈完一桩绸缎生意,急着赶回祖宅祭扫。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模糊了视线,远处山峦如黛,隐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这雨怕是一时半刻停不了。"宁远喃喃自语,忽见前方道旁有座茶亭,便勒马停驻。茶亭破旧,茅草顶有些塌陷,但总好过在外淋雨。他将马拴在亭外槐树下,抖了抖衣襟上的水珠,迈步走入。
亭内已有位白衣女子背对而坐,乌黑长发如瀑垂落,发梢还滴着水。听到脚步声,女子微微侧首,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宁远不由一怔,拱手道:"姑娘也是避雨的?在下冒昧了。"
女子转过身来,宁远呼吸一滞。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目如画,只是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也无血色。最奇的是她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看得人心头发颤。
"公子请便。"女子声音轻若游丝,说完便又转回身去,望着亭外雨幕出神。
宁远在亭角坐下,从行囊中取出干粮慢慢咀嚼。雨越下越大,打在茅草顶上噼啪作响。他偷眼瞧那女子,见她衣衫单薄,肩头微微发抖,显然是被雨水浸得冷了。
"姑娘,这雨一时难停,你..."宁远犹豫片刻,从行囊中取出一柄青纸伞,"这伞虽旧,却还结实,姑娘若不嫌弃..."
女子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伞上,忽然浑身一震。那伞骨是湘妃竹所制,伞面青如碧玉,绘着几枝淡墨梅花,伞柄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绳。
"这伞..."女子声音颤抖,"可是宁家祖传之物?"
宁远惊讶道:"姑娘如何知晓?这确是我祖父留下的,说是..."他忽然住了口,祖父临终前的话浮现在耳边——"此伞有灵,不可轻赠。"
女子伸手欲接又止,指尖苍白得几乎透明:"我名苏瑶,与宁家...有些渊源。"她抬眸看宁远,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公子当真愿借伞与我?"
宁远不知为何心头一热,将伞递过去:"自然。只是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改日我好去取回。"
苏瑶接过伞,指尖与宁远一触即分,冰凉如井水。"七日后...公子可到镇西古井边寻我。"她撑开伞走入雨中,青伞白衣,很快隐没在雨雾里,竟似凭空消失一般。
宁远怔怔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忽觉胸口发闷,仿佛遗落了什么重要之物。雨停后,他策马赶回祖宅,一路上苏瑶那双幽深的眼睛总在眼前浮现。
祖宅久无人住,庭院荒草丛生。宁远简单收拾了卧房,便去祠堂祭拜先祖。烛光摇曳中,他忽然注意到供桌下方有个落满灰尘的木匣。拂去灰尘打开,里面是一幅泛黄的画像——画中少女眉目如画,竟与苏瑶有七八分相似!画像角落题着"童养媳苏氏"几个小字。
"童养媳?"宁远皱眉思索,隐约记得父亲提过,祖父年轻时曾有个未过门的童养媳,后来不知何故早夭了。他心头突突直跳,难道苏瑶是...
七日后,宁远早早来到镇西古井边。这口井早已废弃,井台长满青苔。四下无人,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他在井边等了半日,不见苏瑶踪影,正欲离去,忽见井台边缘露出一角青色——正是他那把青纸伞!
宁远心跳如鼓,上前拾起伞,发现伞下还压着一双褪色的绣花鞋,鞋面绣着
并蒂莲
,针脚细密,却因年深日久而褪了颜色。更奇的是,青纸伞干燥如新,丝毫不见雨水浸过的痕迹。
"苏姑娘?"宁远环顾四周,只听得井中传来细微的水声。他俯身向井中望去,幽深的井水忽然翻涌起来,水面泛起诡异的波纹。
"公子终于来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宁远猛地转身,苏瑶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三步之遥,白衣胜雪,黑发如瀑,只是身形比初见时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
"苏姑娘,这伞..."宁远话未说完,忽见苏瑶脚踝上缠着一条细细的红线,线的一端竟延伸至井中!他心头大震,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苏瑶凄然一笑:"公子猜得不错,我非生人。"她抬手轻抚青纸伞,"六十年前,我是宁家买来的童养媳,许配给你祖父的弟弟宁二爷。那年我十六岁,宁二爷却已病入膏肓..."
暮色渐沉,井水无风自动。苏瑶的声音轻如叹息:"宁家买我来冲喜,可拜堂当日,宁二爷就咽了气。族中长辈说我不祥,要送我回乡。那夜下着大雨,我无处可去,抱着唯一从娘家带来的绣花鞋,投了这口井..."
宁远喉头发紧,手中青纸伞忽然变得滚烫。他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这伞...原是要送给那苦命丫头的..."
"我死后执念不散,每逢清明便会在附近游荡。"苏瑶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那日在茶亭见公子,恍惚以为是宁二爷少年时的模样。这青纸伞本是他答应送我的定情信物,却因他突然病故而未能兑现..."
宁远不知为何心如刀绞,上前一步想要抓住苏瑶的手,却穿过了她虚无的身体。苏瑶的身影越发透明,脚踝上的红线绷得笔直,似要将她拉回井中。
"时辰到了,我必须回去了。"苏瑶哀婉地望着宁远,"多谢公子完成了我生前未了的心愿..."
"等等!"宁远急中生智,从怀中取出一根红绳——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姻缘线。他迅速将红绳系在青纸伞骨上,另一端缠在自己手腕上。"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既然收了我的伞,就是我的缘分!"
苏瑶身形一滞,脚踝上的红线竟松动了些。她震惊地望着宁远:"公子何必...人鬼殊途..."
"我宁远行事,但凭本心。"宁远固执地握紧伞柄,"你若无处可去,便随我回祖宅。这伞既认你为主,我自然要护你周全。"
夜色渐深,月光如水。苏瑶望着宁远坚定的眼神,终于轻轻点头。宁远撑开青纸伞,苏瑶的身影在伞下竟凝实了几分。两人一伞,沿着月光照亮的小径缓缓走向祖宅,影子在地上交叠,竟似寻常眷侣。
回到祖宅后,宁远将青纸伞挂在书房檐下。苏瑶告诉他,这伞确有灵性,能庇护阴魂不散。有了红绳为引,她不必再被困在井中,但每逢阴气最盛的子时,仍需回到伞中休憩。
宁远白日里打理生意,夜里便在书房读书,苏瑶有时显形为他添茶,有时只是静静立在窗前看月。两人谈诗论文,竟似相识多年的知己。宁远发现苏瑶精通女红,便找来绸缎请她指点花样;苏瑶则爱听宁远讲述这些年外面的变化,眼中常含惊叹。
转眼到了六月,天气渐热。这夜宁远在院中纳凉,苏瑶坐在石凳上,月光透过她半透明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明日是中元节了。"苏瑶忽然轻声道,"鬼门大开,阴差会来勾取滞留人间的亡魂...我恐怕..."
宁远心头一紧:"有青纸伞和红绳在,阴差也能找到你?"
苏瑶点头,眼中含忧:"我本早该转世,因执念滞留人间六十载,已是违逆天道。如今执念已了,阴司不会容我再留..."
"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宁远猛地站起,却在苏瑶哀伤的目光中渐渐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有什么办法可以留下你?"
苏瑶摇头:"除非..."她欲言又止,"罢了,阴阳相隔本是天理。能得公子相伴这些时日,苏瑶已无遗憾。"
宁远还要再问,忽听院中风声大作,青纸伞在檐下剧烈晃动。苏瑶脸色大变,身形开始闪烁:"他们来了!公子快进屋,莫要冲撞了阴差!"
话音未落,一阵刺骨的阴风席卷庭院,风中隐约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宁远浑身汗毛倒竖,却固执地挡在苏瑶身前:"我不管来的是谁,休想带走你!"
阴风骤停,两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院中。他们身着皂衣,头戴高帽,一人手持铁链,一人捧着名册,正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苏氏女鬼,滞留人间六十载,今日鬼门大开,还不速速随我等前往阴司报到!"黑无常声如闷雷,手中铁链哗啦作响。
白无常翻开名册:"阳寿十六,死于庚子年七月初三,至今已一甲子..."
宁远强忍恐惧,上前一步拱手道:"二位阴差大人,苏瑶滞留人间实有苦衷。如今她已收了我的定情信物,可否网开一面?"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黑无常冷笑道:"活人插手阴司事,你好大的胆子!"说着铁链一抖,竟绕过宁远直取苏瑶!
苏瑶惊叫一声,脚踝已被铁链缠住。宁远扑上前抓住铁链,顿时如握寒冰,刺骨寒意顺着手臂直冲心脏,他却死不松手:"放开她!"
白无常皱眉:"凡人触阴链,轻则大病,重则折寿!速速松手!"
宁远嘴角已渗出血丝,仍咬牙道:"要我松手,除非我死!"
苏瑶见状泪如雨下,忽然伸手按在宁远额头:"公子情深,苏瑶来世再报!"说罢用力一推,宁远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倒在院中,黑白无常与苏瑶皆不见了踪影,只有青纸伞静静躺在身旁,伞骨上系着的红绳已断成两截。
"苏瑶!"宁远抓起青纸伞冲出院子,凭着直觉向镇外奔去。夜色如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前方出现一条雾气弥漫的小路,路旁开着血红的彼岸花。
宁远不假思索踏上小路,雾气中隐约可见黑白无常押着苏瑶前行。他拼命追赶,却始终差着一段距离。忽然,苏瑶回过头来,在彼岸花丛中对他凄然一笑:"宁远,当年若得君赠伞,何至孤魂守枯井..."
这话如雷轰顶,宁远猛然想起祖父的弟弟——那位早逝的宁二爷,名字正是宁远!难道他与前世的自己同名?难道这就是苏瑶初见时那般震惊的原因?
"停下!"宁远声嘶力竭地喊道,"判官大人!我有话要说!"
雾气突然散开,现出一座阴森大殿。殿上坐着一位红袍判官,面容威严。黑白无常押着苏瑶站在阶下,见宁远闯来,黑无常怒喝:"大胆凡人,擅闯阴司!"
判官却抬手制止,仔细打量宁远:"你为一只女鬼强闯黄泉,可知这是逆天而行?"
宁远跪倒在地:"大人明鉴,苏瑶滞留人间确有苦衷。六十年前她含冤而死,只因未得一把定情纸伞。如今我既赠伞与她,便是续了前世未了之缘。求大人开恩!"
判官沉吟片刻,翻看生死簿:"苏氏阳寿虽短,却无恶行。宁远,你愿以何代价换她自由?"
宁远毫不犹豫:"愿折寿二十年!"
苏瑶闻言惊呼:"不可!"
判官却笑了:"倒是个痴情种。"他合上生死簿,"念你二人情真,本官破例一次。苏氏可暂不入轮回,但需遵守三约:一不得白日现形;二不得离伞过远;三不得与活人肌肤相亲。此外,每年只有清明时节,借雨水为媒,方可短暂相聚。你可愿意?"
宁远喜出望外,连连叩首:"愿意!多谢大人恩典!"
苏瑶泪眼婆娑,盈盈下拜:"谢判官大人成全。"
判官挥袖:"去吧。记住,缘深缘浅,皆由天定。珍惜这借来的时光。"
一阵风过,宁远再睁眼时已回到祖宅院中,青纸伞完好无损地挂在檐下,伞下苏瑶的身影渐渐显现,比以往凝实了许多。
"公子何必为我冒此大险..."苏瑶哽咽道。
宁远微笑:"现在该叫我宁远,还是宁二爷?"
苏瑶破涕为笑:"前世种种如云烟,今生我只认眼前人。"
自此,每逢清明雨季,总有人看见宁远撑着一柄青纸伞在镇外漫步,伞下似有白衣翩跹。更奇的是,那伞面从不沾水,雨滴落在伞上便自动滑落,仿佛有无形的手轻轻拂去。
多年后宁远病逝,下葬时那柄青纸伞却不翼而飞。有人说每逢清明雨夜,还能看见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共撑一伞,漫步在烟雨朦胧的江南小巷。而那口古井边,再无人见过绣花鞋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