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红妆:那些被活祭的少女与永不消散的冤魂》

8 梦入江南烟雨醉红尘 1天前 94次点击

光绪二十三年的秋雨,像是要把整个青溪镇泡烂在泥里。

我缩在祠堂供桌下,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裹着锣鼓响。阿爹攥着我的手腕,指节硌得我生疼,他另一只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喉结在昏暗中上下滚动,像吞了颗滚烫的石子。

“莫出声。”他的声音混着樟木的霉味渗进耳朵,“看清楚了,记牢了。”

祠堂大门被推开的瞬间,穿堂风卷着雨水灌进来,把供桌上的烛火压得只剩一点橘色的芯。八个穿黑袍的老倌抬着顶红轿子,轿帘上绣的鸳鸯被雨水泡得发沉,每走一步都滴下暗红的水,在青砖地上洇出蜿蜒的蛇形。

轿子停在祠堂中央,最年长的李太公颤巍巍地掀开轿帘。我看见阿秀穿着一身红嫁衣,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嘴里塞着块绣着“吉”字的红布。她的眼睛睁得滚圆,睫毛上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看见供桌下的我时,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针扎了似的。

“时辰到。”李太公的声音比祠堂角落里的蛛网还要陈旧。

四个后生上前架起阿秀,她的绣花鞋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裙摆扫过青砖上的水洼,红得像刚从血里捞出来。我数着她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直到那声音消失在祠堂后门,被更密集的锣鼓声吞没。

阿爹突然松开手,我呛得咳嗽起来,他却已经转身跪在蒲团上,对着神龛里的泥塑磕头,额头撞得青砖咚咚响。供桌上的长明灯被他带起的风晃了晃,照见神龛前摆着的牌位,最上面那块写着“青溪镇土地神位”,下面密密麻麻排着数十个名字,每个名字旁边都刻着个小小的“女”字。

“这是第八个了。”阿爹的声音发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光绪元年至今,第八个了。”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记得三天前阿秀还在溪边教我编草蚱蜢。她的手指又细又软,编出来的蚱蜢能蹦三尺高。那天她把最后一只草蚱蜢塞进我手里,突然说:“要是我不见了,你就去村西头那口枯井边等着。”

雨停的时候,锣鼓声也歇了。

我趁着阿爹去给土地神烧纸钱的空档,攥着那只草蚱蜢溜出祠堂。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漂着几片暗红的轿帘布,被风吹得打着旋儿往村西头去。路过王婆家的杂货铺时,看见她正用桃木枝蘸着黑狗血洒门槛,看见我就像见了鬼似的把门砰地关上,门轴吱呀响着,漏出她惨白的脸。

村西头的枯井藏在老槐树下,井沿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缝隙里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我趴在井边往下看,黑黢黢的井洞里像是有团雾气在晃,隐约能听见水滴落的声音,叮,叮,叮,像是有人在井底敲着铜铃。

“阿秀?”我对着井口喊,声音刚落,那雾气突然翻涌起来,井底的水滴声变成了呜咽,听得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莫喊。”

有人在背后说话,我吓得差点掉进井里。回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货郎,挑着副空担子站在槐树下,草帽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他下巴上的胡茬。他担子里的拨浪鼓不知被什么碰了下,发出叮铃铃的响,倒和井底的声音有些像。

“小孩子家,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货郎的声音沙沙的,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等阿秀。”我说着往井边挪了挪,生怕他把我赶走。

货郎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铁锈味:“等不到的。”他放下担子,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来是块芝麻糕,“吃了这个,回家去。”

芝麻糕的甜香飘进鼻子里,我却想起阿爹说过,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正要摇头,货郎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凉得像井水,指甲缝里嵌着些黑泥。

“看清楚了。”他把我的手往井边拽,“看井底那些东西,是谁。”

我拼命挣扎,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井里瞟。刚才还黑黢黢的井底,不知何时亮了起来,像是有无数只萤火虫在下面飞。那些光点慢慢聚在一起,变成了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身红嫁衣,正仰着头往上看。

是阿秀!

我正要喊她,那人影突然裂开了,从心口的位置长出密密麻麻的白须,像是井壁上的根须顺着她的喉咙往上爬。她的脸慢慢变得青紫,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音,只有血沫从嘴角往下淌,滴在井底的积水上,漾开一圈圈暗红的涟漪。

“这口井,是青溪镇的脉。”货郎的声音像冰锥似的扎进耳朵,“光绪元年,山洪冲垮了镇西的河堤,老人们说土地神发怒了,要献祭童女才能平息。头一个被扔下去的,是李太公的亲孙女。”

他的手突然往井里一指,那些萤火虫般的光点突然炸开,井底亮得像白昼。我看见井底堆满了白骨,有的脖子上还挂着银锁,有的手腕上套着红绳,最上面那具尸骨穿着半件红嫁衣,手里攥着只草蚱蜢——和阿秀给我的那只一模一样。

“她们不是被淹死的。”货郎的声音发颤,“是被活埋的。每次祭祀,老人们都要往井里填三尺土,说是给土地神‘盖新房’。你看井沿那些石板,每年都要往外挪半寸,就是为了遮住填高的井台。”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趴在井边干呕起来。货郎松开我的手,往井里扔了个铜钱,铜钱叮当响着往下落,很久才听见落地的声音。

“我是光绪六年到青溪镇的。”他突然说,草帽被风吹得歪了歪,露出只浑浊的眼睛,“那年我女儿也被选去献祭,才十二岁,和你一般高。”

他从担子底下抽出把铁锨,锃亮的铲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些年我假装货郎,就是想挖开这口井。可每次刚挖起一锨土,就会被老人们发现。他们说我冲撞了土地神,打断了我的腿,还烧了我的货担。”

他撩起裤腿,月光照在他的小腿上,那里没有腿骨,只有截木头桩子,磨得发亮。

“今晚是第八个。”他把铁锨往地上一插,“也是最后一个。”

话音刚落,祠堂方向突然传来了钟响,一下,两下,三下……钟声里还混着哭喊和尖叫,听得人头皮发麻。货郎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丝狠劲:“他们发现了!”

他抓起铁锨就往井台挖,第一锨土刚扬起来,就听见老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像是有无数人在树上喘气。我抬头一看,只见树枝上挂满了白影,都是穿着红嫁衣的少女,头发垂到地上,脸贴在树干上,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快挖!”货郎的声音嘶哑,铁锨挖得飞快,泥土里混着些破烂的红布和骨头渣。

突然,井里传来了轰隆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钻出来。货郎的铁锨挖到了块硬物,当啷一声弹了回来。他蹲下身,用手扒开泥土,露出块青石板,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最中间是个“祭”字,被血浸得发黑。

“就是这个!”货郎的声音发颤,“这下面压着镇物!”

他刚要搬开石板,祠堂方向突然亮起了火把,数十个黑影往这边涌来,领头的是李太公,手里举着把桃木剑,黑袍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只张开翅膀的蝙蝠。

“妖孽!”李太公的声音在夜里炸响,“竟敢惊扰土地神!”

货郎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黑布包,扔到我怀里:“拿着这个,去县衙找张大人!就说青溪镇有活祭!”他把铁锨塞到我手里,“往东边跑,别回头!”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得踉跄着往前跑。身后传来李太公的怒吼和货郎的惨叫,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我不敢回头,攥着黑布包拼命往东跑,怀里的东西硌得我心口疼,像是块烧红的烙铁。

跑到镇口的石桥时,听见身后传来井塌的声音,轰隆一声,地都在晃。回头看见老槐树的方向升起团黑雾,黑雾里伸出无数只惨白的手,抓着那些举着火把的黑影往井里拖。李太公的惨叫最响,他的黑袍被撕开,露出背上爬满了蛆虫,那些蛆虫顺着他的脖子往上爬,钻进他的眼睛里。

我吓得脚下一滑,摔在石桥上。怀里的黑布包掉在地上,滚出个铜制的令牌,上面刻着“巡检司”三个字,还有半张泛黄的纸,上面是货郎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青溪镇八年献祭八女,尸骨皆在西井,民女阿莲泣血呈告……”

阿莲,是货郎女儿的名字。

雨又下了起来,这次的雨带着股铁锈味。我跪在石桥上,看着青溪镇的方向被黑雾吞没,那些白影在雾里飘来飘去,像是在跳舞。突然,黑雾里飞出只草蚱蜢,落在我的手背上,翅膀是红的,像是用血染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口枯井根本不是什么土地神的祭坛,而是口锁龙井。光绪元年的山洪里,有只修炼百年的水妖被冲进水井,老人们怕它出来作祟,就听信了个游方道士的话,用童女献祭镇压。可他们不知道,那道士正是水妖所化,所谓的献祭,不过是在壮大它的妖力。

货郎没能活下来,他被李太公他们打断了另一条腿,和那些白骨一起埋在了井里。但他挖开的石板下,露出了水妖的真身——那是团黏糊糊的黑雾,里面裹着无数少女的冤魂。

张大人带着官兵赶到时,青溪镇已经空无一人。祠堂里的牌位都倒了,神龛里的泥塑裂成了两半,露出里面塞满的头发。那口枯井塌成了个大坑,坑里积着暗红色的水,水面上漂着八只草蚱蜢,红得像血。

我被送回了县城,阿爹再也没来看过我。有人说他疯了,整天在祠堂里对着空神龛磕头;也有人说他被水妖拖进了井里,成了新的祭品。

很多年后,我成了县里的女先生,教女孩子们读书写字。有年秋天,个从青溪镇来的学生告诉我,那里的枯井边长出了片红草,风一吹就沙沙响,像是有很多人在说话。她还说,每到雨夜,井边就会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货郎,挑着副空担子,嘴里喊着:“阿莲,回家了。”

我摸着抽屉里那只褪色的草蚱蜢,突然想起光绪二十三年的那个雨夜。阿秀在轿子里看着我的眼神,不是恐惧,是怜悯。她早就知道自己会变成井底的白骨,就像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像那些红草下的冤魂。

而那口枯井,至今还在青溪镇的老槐树下。有人说井里的水早就干了,也有人说,每到月圆之夜,井底就会亮起红光,能看见八只穿着红嫁衣的手,在水面上,慢慢编织着草蚱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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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三太子 20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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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呀作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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