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骨岭

光绪二十三年的惊蛰，李老三背着半篓子刚挖的冬笋，踩着湿滑的青石往山下走。雨丝混着山雾缠在他的蓑衣上，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不是野兽的咆哮，倒像是无数根骨头在互相摩擦。

他攥紧了腰间的柴刀，这声音是从黑风口传出来的。那地方是瘴骨岭的禁地，村里的老人都说，当年吴三桂的残部在那儿被瘴气毒死，尸骨堆成了小山。可李老三不怕，上个月他还在风口边捡到过一块带着牙印的玉佩，卖了个好价钱。

雾气里慢慢显出个影子，像只半大的狐狸，却长着条蓬松的白尾巴。李老三的眼睛亮了，这是白狐啊！镇上的药铺老板说过，白狐心能治百病，要是整只炖了，说不定能添十年阳寿。

他屏住呼吸摸过去，柴刀劈下去的瞬间，那狐狸突然回过头。不是兽瞳，是双人的眼睛，湿漉漉的，像个七八岁的娃娃在哭。李老三的手顿了顿，可想到卧病在床的老娘，还是把刀砍了下去。

血溅在青石板上，很快被雨水冲成了蜿蜒的红线。他扛起狐狸往家走，没注意到那些被踩碎的冬笋里，正渗出暗红色的汁液。

当晚，李老三家飘出了浓郁的肉香。他老娘喝了两碗汤，脸色果然红润了些，只是总说觉得冷，裹着棉被还瑟瑟发抖。后半夜，李老三被一阵抓挠声吵醒，窗户纸上印着个巨大的爪影，像是熊瞎子的巴掌，却长着尖利的指甲。

“谁？”他抄起门后的扁担，猛地拉开门。

院坝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只白狐的骨头被整整齐齐地码在门槛边，尾巴骨上还系着根红绳。李老三头皮发麻，他明明把骨头埋在后山了。

这时屋里传来老娘的尖叫，他冲进去一看，只见老娘蜷缩在炕角，手指抠着墙皮，指甲缝里全是血。“好多毛……好多毛钻进嘴里了……”老娘翻着白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有东西在里面扑腾。

李老三请来的郎中刚搭脉就吓跑了，说这是中了邪，神仙难救。三天后，老娘死了，临死前肚子鼓得像口倒扣的缸，剖开一看，里面全是雪白的狐毛，根根都带着血珠。

村里人都说李老三造了孽，没人敢再跟他来往。他成了瘴骨岭唯一的孤户，却总在夜里听到敲门声，开门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门槛上会多出几根沾着露水的狐毛。

那年秋天，镇上突然来了个穿黑袍的外乡人，说愿意出十倍价钱买瘴骨岭的野味。李老三动了心，他想赚够钱离开这鬼地方。外乡人特别喜欢带灵性的东西，要活的，越少见越好。

于是李老三开始设陷阱，抓过穿山甲、果子狸，甚至还有只通人性的红毛猴。那猴子被他捆在树上时，眼泪汪汪地作揖，他还是狠下心卖给了外乡人。每次交易，外乡人都在夜里来，戴着斗笠，说话瓮声瓮气的，给的铜钱上总沾着股铁锈味。

怪事是从入冬开始的。先是陷阱总被人破坏，绳子被磨断，铁夹被撬开，上面还留着牙印。然后是家里的东西，晒的腊肉夜里被啃得乱七八糟，水缸里漂着死老鼠，炕席下钻出过菜花蛇。

李老三怀疑是村里人搞鬼，可夜里偷偷去看，却发现村头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白影子，手里提着个灯笼，灯笼里的火是绿色的。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那影子突然转过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白。

第二天，村里的王二柱死了。他是跟着李老三一起抓过野味的，死在自家猪圈里，被发现时，整个人嵌在猪食槽里，皮肉都被啃烂了，只剩骨架上挂着些碎肉。验尸的仵作说，伤口不像是猪咬的，倒像是被无数只小手撕扯出来的。

恐慌开始蔓延，有人说是山里的精怪报复。村长按着老规矩，请了个道士来做法。道士在村口摆了法坛，念咒的时候，一阵黑风卷着树叶过来，把符纸全吹到了地上，还在泥地里显出几个血字：债要还。

道士吓得连夜跑了，说这地方的怨气太重，他镇不住。没过几天，又有人死了，是张屠户，死在肉铺里，被自己的杀猪刀捅穿了喉咙，旁边的肉架上，挂着的不是猪肉，是些毛茸茸的爪子。

村里人开始往山外逃，可走山路的都没回来，只有走水路的跑了两个。跑出去的人说，夜里划船经过瘴骨岭时，看见水面上漂着无数个人头，都是被抓过的野兽变的，眼睛绿幽幽地盯着船。

李老三也想走，可外乡人来找他，说要最后一笔交易，要那只传说中的“山君”。瘴骨岭深处有种老虎，通身雪白，额头上不是王字，是个“寿”字，据说吃了它的肉能长生不老。

“只要抓到山君，我给你一箱黄金。”外乡人递过来一张画像，上面的白虎确实长着寿字额头，“明天子时，黑风口交货。”

李老三犹豫过，可看着空荡荡的村子，想着那些黄金，还是答应了。他用了三天时间，在黑风口设了个巨大的陷阱，用整只烤猪当诱饵。

子时一到，陷阱里传来沉闷的吼声。李老三举着火把过去，看见陷阱里卧着只白虎，额头上的寿字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它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像两潭深水。

就在这时，外乡人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黑影。李老三突然觉得不对劲，外乡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没有脸的脑袋，脖子上只有个血洞在咕嘟咕嘟冒血。那几个黑影也慢慢显出原形，是王二柱、张屠户他们，脸上的皮肉都烂了，手里还提着自己的骨头。

“你看它像不像你老娘？”外乡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无数只狐狸在叫。

李老三看向白虎，它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慢慢变成了老娘临死前的模样。他突然想起，老娘年轻时救过一只受伤的白狐，那狐狸的尾巴尖是白的。

白虎猛地站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陷阱周围的山壁开始崩塌，黑风口涌出浓浓的瘴气，绿色的，带着血腥味。外乡人和那些黑影被瘴气裹住，发出凄厉的惨叫，很快化成了一滩滩血水。

李老三想跑，可脚像被钉住了一样。白虎一步步朝他走来，额头的寿字变成了血红色。他这才发现，白虎的爪子上戴着个东西，是他卖给外乡人的那只红毛猴的项圈。

瘴气越来越浓，他开始呼吸困难，眼前出现了幻觉。看见无数只动物从山里跑出来，狐狸、猴子、穿山甲……它们的眼睛都在流血，围着他转圈。他想求饶，却发现自己的喉咙里塞满了狐毛。

最后一刻，他听见白虎说话了，声音像老娘在哄他睡觉：“山里的东西，不能乱吃啊。”

光绪二十四年开春，有人路过瘴骨岭，发现村子里长满了野草，井台上趴着只白骨森森的手。黑风口那边，瘴气浓得化不开，隐约能看见无数只眼睛在里面眨动。

从此，再也没人敢靠近瘴骨岭。据说阴雨天的时候，还能听见山里传来哭声，有时像人，有时像野兽。山下的河水总是红的，打上来的鱼肚子里，全是没消化完的指甲。

后来，有个老道士路过，说那地方被怨气锁死了，要等山里的生灵都轮回了，瘴气才会散。可谁也不知道，那些被吃掉的生灵，要多久才能原谅人类。

现在的瘴骨岭，还是老样子。草木疯长，遮住了所有的路。偶尔有迷路的猎人闯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有人说，他们变成了山里的树，根须扎在当年埋骨头的地方，春天的时候，会开出红色的花，像一个个没闭紧的眼睛。

而那个关于吃野味能长生的传言，还在某些角落里流传着。只是听过瘴骨岭故事的人，都会在夜里梦见一片绿色的瘴气，里面有无数张嘴在说：来啊，吃了我，你就能长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