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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地道风物微信公众号
在山西,醋不是调料是饮料
在中国的味蕾地图上,如果要给山西选一种味道,那一定是酸。
就是为了喝醋才吃的这个烧麦。
山西人爱吃醋、会吃醋,更擅长酿醋的形象,人尽皆知。四十年前,有关部门曾经做过一项调查,统计天津、石家庄、北京、呼和浩特、太原五座华北城市居民的“年均食醋量”。结果显示,天津人一年吃醋5斤,石家庄人、北京人均在8斤左右,呼和浩特人或许是受了隔壁山西人的影响,一年吃醋10斤,太原人不出意外地排在第一,一年要喝掉18斤醋。
到了2011年,又有机构做了一次估算,山西全省人均吃醋量仍然在每年10斤以上。可见在生活水平日渐提高、食材选择越来越丰富的当下,山西人依旧对醋爱得深沉。
吃过馅里加陈醋的月饼没?
如果在“能吃辣,能当家”的川渝湘鄂大地,总还有吃不惯辣椒的个例,那么在山西,几乎没有人能躲过醋的滋味。包子饺子要蘸醋,面条少不了醋来提味,醋溜白菜、醋溜土豆丝、醋溜木须里的酸味是灵魂,陈醋元宵、陈醋冰激凌、陈醋油条都是曾经震撼全国网友的“醋系创新菜”,这不前两年还有山西大爷在德克士吃汉堡蘸陈醋么?
哪怕是不爱蘸醋的人,只要坐上山西的饭桌,这一桌饭菜就少不了醋的点染——
听说过锅边醋吗?菜出锅前,一道陈醋沿着滚烫的锅边淋下去,刺啦一声,一半蒸腾成空气里的酸爽,一半沉淀为菜肴里的酸香。
锅边醋,是烹饪过油肉的重要环节。
酸溜溜的醋,是这片表里山河与漫长历史互相交织后诞生的物产,更是山西人的饮食哲学中的基调和底味。
山西人到底有多能吃醋?
“山西人真能吃醋!”
很多人都记得作家汪曾祺的这句感慨,在那篇《五味》里,汪曾祺开篇就记录下山西人吃醋的一幕:
几个山西人来北京下饭馆,点菜之前,先各自喝了三调羹醋,惊得“邻坐的客人直瞪眼”。春节前,太原街头油盐店门前 “供应老陈醋,每户一斤”的标语,也让作家印象深刻。
各种想不到的容器都拿来打醋了。
吃遍天南海北的老饕汪曾祺,被山西人吃醋的狂热震撼。要是汪老在山西多待一段时间,就会明白,顿顿有醋、饭前吃醋的习惯,也不过是寻常。全国每年醋产量接近500万吨,光山西一省就贡献了100万吨,占比五分之一。山西人的千百种吃醋方法,光是看看就能酸倒外乡人的牙。
陈醋冰淇淋,来一口?
就先拿上桌后的一碟醋来说。餐桌上的碟子到底能不能用来盛菜,是南北方之争中的老话题,但这个问题在山西并不难回答:那个平底的碟子,本就是用来放醋的呀!
饭菜还没上桌,先浅浅地倒上一碟子醋,用筷子头点一点,放在舌尖尝一尝,是熟悉的酸香,这顿饭才吃的踏实。一桌酒席,不管上什么菜,都能放到这醋盘子里滚一滚,尤其是酒席尾声,最爱的“碳水”上桌,取一张酥香的烙饼摊到醋碟中,待烙饼被陈醋泡透,呈现半黑色后入口,酸味混合着面香直冲脑门。各色菜肴开胃,碳水主食压轴,陈醋全程在线,一场山西酒席才告圆满。
山西人吃面,讲究一个用醋把碳水淹死。
至于山西日常饮食,吃醋更是家常便饭:
吃包子先咬开一个小口,顺着口倒醋,看着陈醋汨汨地浸透包子馅,直到包子底部也逐渐渗出黑色,眼看着就要“漏醋”了才停手,这样的包子吃起来够味。吃煮鸡蛋也如法炮制,咬开蛋白,向蛋黄里灌醋,一直到浅黄色的蛋黄变成深色。蛋黄容易噎嗓子?在山西没有这回事。
至于吃饺子,那更是缺不了醋。很多山西人家不用醋碟,直接用碗盛醋,碗够深,能把半只饺子都泡进醋中。遇上特别爱吃酸的人,更是吃一口饺子,再送回醋碗,饺子馅吸饱醋味,第二口更香。这种吃法不像是在吃醋,更像是用饺子“舀醋”,往往一盘饺子还没见底,半碗醋已经快见底。
注意吃馅饼和饺子的正确姿势。
家里曾有特别嗜醋的老人,连喝小米粥也要放醋。一抹黑褐色的陈醋,顺着黄澄澄的粥碗扩散开,醇厚的米香加上醋味,老人觉得喝起来顺口。更有甚者,吃黄米糕、糯米粽这样的甜点也要蘸醋,普通山西人看了也要酸得咋舌了。
光吃醋还不够,山西人还要闻醋。
春夏之交,夏秋之际,传染病多发,山西的大街小巷、医院学校,“煮醋”曾是保留节目:一口小小的电煮锅里,黑黢黢的陈醋烧开,散出热腾腾的酸味来。山西人相信,弥漫在空气里的醋酸,能消毒杀菌、驱赶疾病。时至今日,很多山西孩子回忆起遥远的2003非典年,脑海中还有这股醋香萦绕。
总而言之,在三晋大地,吃醋的习惯因人而异,吃醋的方式随心所欲,但这股子酸味,无处不在。
来,干了这碗醋!
醋在山西,可不只是用来蘸的
醋在山西不止是蘸料,也是重要的食材。
几年前,一则有关“老陈醋油条”的新闻登上热搜,太原一家饭店,在和面时创新地加入陈醋和鸡蛋,炸出来的油条又酸又酥,一根一块钱,引来市民排队,一天能卖出400根左右。
著名的老醋花生,就是油炸花生米一半浸泡在醋中,加上葱丝、香菜、香干丁、洋葱段提味,酥脆与酸香的口感,堪称绝配。
老醋花生的精髓,当然在于“老醋”啦!
这里的醋并非纯醋,而是混合了食盐和白糖的酸甜汁,在山西凉菜中格外常见。除了花生米,还可以拌豆腐丝、拌粉皮、拌西芹、拌酱牛肉……陈醋搭台,盐糖做配,各式食材唱戏,解腻爽口。
肉皮冻,蘸点醋能吃一大碗。
还有些醋是不可见的。
像上文提到的“锅边醋”,便是山西最常见的烹调方法之一。趁着出锅前的热气,把灵魂醋香注入菜肴,虽然菜里不见醋,但醋已经入味。号称“三晋一味”的过油肉,就少不了这道锅边醋,给滑嫩的过油肉增添微酸的回味。
醋鱼的浇汁当然离不开陈醋。
再拿山西人最爱的面食来说,无论是刀削面、河捞、剔尖,还是猫耳朵、拨鱼、手擀面,面碗这丝醋酸味,是对“碳水”的最好收束。哪怕是最常见的西红柿鸡蛋卤,也少不了陈醋调味。
如果有人问,既然有了西红柿的酸,何必再要醋酸呢?山西人一定会把头从面碗前抬起来,告诉你酸与酸可是大不相同。
山西的花样碳水,与醋是黄金搭档。
冬季干冷,夏季干爽的黄土高原,生长出优质五谷,赋予了山西醋富有层次的口感,蒸熟、发酵、翻缸、晒醋等各道工序,则让醋本身成为时光的载体。过夏不霉、过冬不冻、长久保存,就是对优质陈醋的至高褒扬。
山西高粱,
一半化作汾酒的清香,一半成为陈醋的醇厚
三晋大地醋香四溢,首先与这里盛产的杂粮有关,它们是酿醋的绝好原料。
山西老陈醋、镇江香醋、四川保宁醋、福建红曲醋并列中国四大名醋,其中,不同的醋所用原料不同。香醋以糯米为主要原料,四川保宁醋和镇江香醋均属此类。山西老陈醋所用的则是本地产的优质高粱。
蒸熟的高粱,是酿醋的主要原料。
今天的我们已经很少在餐桌上见到高粱的身影,但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它都是中国人的主要粮食作物。根据考古发现,它至少已经伴随我们祖辈,走过了五千年以上的时光。
毫不谦虚地说,山西生长着中国最好的高粱。被汾河串联起来的太原盆地、临汾盆地,以及北方的忻定盆地和东南角的长治盆地,均是高粱的绝佳产地。
“表里山河”的山西,汾河谷地处处是优质的高粱产区。
高粱喜温、喜日照,黄土高原上的盆地,全年温差较小,日照充足。曾有数据统计,全国三十多个省会城市当中,太原的年日照时长排在前列。黄土高原的降水,通常集中在七八两月,这也正好是高粱最需要水分的时节,山西中心的太原盆地,九成的雨水都下在高粱拔节孕穗期、抽穗开花期、灌浆成熟期。
温和的气候、热烈的阳光和恰到好处的雨季,让山西特产的高粱米颗粒饱满、大小均匀,拥有充足日照造就的高淀粉含量。比如有名的上党高粱就曾入选全国农产品地理标志。
高粱大丰收。
一千多年前,贾思勰在《齐民要术》里记录的“秫米醋法”延续至今,与今日的陈醋酿造方法类似。所谓秫米,就是高粱米。清代《山西通志》记载:“高粱,无壳者米硬可为粥,有壳者米软可为酒醋。”
时至今日,当高粱逐渐退出中国人的主食之后,依旧是酒和醋的重要原料。难怪有人说,山西高粱一半化作了汾酒的清香,一半沉淀为陈醋的醇厚。
万里黄河滚滚东来,撞上吕梁山脉后转头南下,出壶口、跃龙门,在三省交界的风陵渡口转头向东,连同巍峨的太行山脉,一起勾勒出表里山河的轮廓。
汾河蜿蜒穿过大地,滋养了三晋子民。
由北到南,从干冷到温和,再加上流水经年累月的削切,黄土地上山川、盆地、河涧纵横,多元的地形和小气候,让山西成为各种杂粮的黄金产地,无愧于“杂粮王国”的美誉。这都为“醋”的诞生和发展创造了条件,比如制作发酵所用红心大曲的大麦和豌豆,做辅料促进醋酸发酵的谷糠,都是这片土地的物产。
制醋的大曲,需要大麦、豌豆、高粱、麸皮、谷糠的参与。
除了高粱、大麦、豌豆、谷糠这些基础原料之外,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原料,又促成了不同的山西酿醋流派:
位于山西西南角、毗邻黄河的河津,就以柿子醋闻名,野生柿子洗净风干,放入缸中发酵,让醋中自带一股果香;晋南的小米醋以小米为原料,大同味醋以糯小米制作酒母,都有着独特的风味。此外还有玉米醋、麦醋、糖醋、果醋、红薯醋等等,不一而足。
是的,柿子也可以用来酿醋。
山西人,为啥变成了“醋老醯儿”?
为什么山西人与醋有不解之缘呢?总体而言,黄土高原水土偏硬,食材并不丰富,日常饮食缺少蔬果,人们少不了醋的调味。
俯瞰这片土地,这当然是三晋风物的必然造就,再回顾这片土地的历史,一缕缕酸香背后,也有冥冥之中的历史渊源。
平遥古城的街头醋坊。
明清以降,醋从高门显贵走入寻常百姓家。尤其晋中一代,醋坊林立,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在这种工商业的繁荣之下,酿醋的工艺也迅速演进。
很多山西人,都听过王来福和“美和居”的故事:清初年间,介休人王来福来到日后的“醋都”清徐,创办了“美和居”醋坊,他在传统白醋的基础上,加入熏蒸、隔年陈贮等方法,创制出了闻名遐迩的老陈醋。
清初,陈醋蒸、酵、熏、淋、陈的工艺逐渐固定下来。
这一系列工序革新中,就有著名的“冬捞冰、夏伏晒”,顾名思义,经过冬季结冰和夏季酷晒,醋中的水分逐渐析出,风味元素不断沉淀,虽然生产周期延长,但历经一年以上的时光仔细研磨,老陈醋的香醇也由此而来。
同时,清代之后,晋商的崛起和山西人爱吃面的习惯,也与醋的进化互相交织。
随着晋商的脚步,南至岭南,北至蒙古高原,悠悠的商队驼铃声从历史深处回响至今,随身的醋葫芦里,一份酸酸的乡情也带到了大江南北。商旅们引领当地人遵循老陈醋的酿制法、因地制宜酿醋,山西醋由此逐渐全国闻名,这是山西老陈醋的大发展时期,山西人“醋老醯(xī)儿”的外号也响彻了全国。
顺着晋商的脚步,“老醯(xī)儿”的名声越来越响。
也正是在清代,蒙古草原上的诸多碱湖得到开发,碱不再那么稀缺。爱吃面食的山西人很早便发现,把碱加到面里,能够让面条更加劲道,也能大大提升各类面食的可塑性。
敏锐的晋商抓住了这个商机,在农耕区和游牧区的交界地张家口,南来北往的晋商纷纷贩碱,比如有名的祁县乔家,就获益于这桩生意。碱进入华北、进入山西,让面食的发展有了更多可能性。而实现了“吃碱自由”“吃面自由”的山西人,为了中和碱面的涩口感,便把醋作为餐桌标配。
面碱,让山西面食有了更多可能。
气候物产、饮食习惯和商业发展互相影响,酿醋变成了山西的一大产业。最鼎盛时期,全省约有1100家醋厂,平均一个县有十家醋厂,风气之盛,可见一斑。
比如太原城西南的清徐,是老陈醋诞生之地,也是历史上晋商的大本营之一,直至今日,全省近百万吨的食醋年产量,清徐一县就贡献了80%以上,无愧于全国最大的食醋生产地。
“酿醋数山西,源头在清徐”。山西孩子从小吃到的大的“紫林”“水塔”品牌,均诞生在清徐。2006年,以“蒸、酵、熏、淋、陈”著称的清徐老陈醋酿制技艺,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清徐的醋文化博物馆已经成为了地标性建筑。
一年前,清徐中学用饮水机装醋的新闻引发热议,学生们排着队依次打开饮水机阀门,给手中的包子、面条、盖饭添醋,随后,校方轻描淡写地向媒体回应:“学生打好饭自己可以加醋嘛,方便学生。”
真不愧是醋都长大的孩子!
这不是山西人的基本操作吗?
山西人,实在是低调,就连荡气回肠、酸入心脾的老陈醋都格外温厚。两年前,中国“醋都”的名号花落镇江,温柔的山西人实在也忍不住要“吃醋”了。
那一壶被黄土高原与滔滔汾河滋养出来的醋啊,它的滋味是那么深、那么厚,让人离家千里心也牢牢拴在这片土地上。或许它不需要谁来认可,它自有一股九曲黄河里淌出来的傲气。无论时代大潮奔向何处,醋瓶子嘴的涓涓细流里总有山西人记忆里的故乡。
一缸一缸的老醋,记录着悠悠的时光。
文 | 阿满
编辑 | 猫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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