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晴宇姑娘 1年前 270次点击
从前在乡下的家中,虽然一年四季农事家事一箩筐,全赖母亲里外操持,每天忙得用她的话说“屁股都挨不着板凳”,她却总是忙里偷闲,弄来许多陶罐瓦钵,在院墙内外悉心种满各种花草。春夏有蔷薇、月季、半枝莲、美人蕉,秋冬有甘菊、紫竹梅、蟹爪兰……总之一年到头,我家院墙内外总有花开,热闹非凡。
这曾经招来行伍出身的父亲的嘲笑,“不能当饭吃的东西,伺弄得恁好又有什么用?不如种几棵蒜苗,掐了还能佐佐菜。”
母亲也不跟父亲抬杠,支使我说,“你去把前几天种的那盆凤仙挪个位置,这种花喜晒太阳,阳光越充足,开得越欢。等花开好了,我给你染红指甲。”
我那时十一二岁,正是爱臭美的年纪,因为偷穿家里小姑小姨的高跟鞋、偷抹她们的雪花膏、香粉什么的,不知道挨过多少骂,一听说母亲要为我染红指甲,简直不要太兴奋。从此每天不用母亲差遣,我自己做完作业喂完鸡和兔子什么的,一有空就屁颠屁颠地去把凤仙挪出花墙的阴影,祈祷她充分沐浴阳光,快快开花。
第一朵花是在五月末开出来的,颜色水红,状如蝴蝶。我浇水的时候发现开花了,一路尖叫着跑去告诉母亲。当时母亲正在收拾鸡窝里的鸡蛋,准备拎到集市上去卖钱,好为我去镇上邮局订阅下半年的《少年文艺》,征订季就快要过去了。
“还要等一等。”母亲拎上鸡蛋篮子出门前,随我去看了看凤仙花,“还不到时候,等花开得盛了,才够掐来捣花泥,染成的颜色才好看。”
时间在我的焦急等待中,过得慢如蜗牛爬行一般。
好在凤仙花终于一天天开得盛了,一朵,两朵,三朵,五朵,一簇,两簇,三簇,五簇……我记得很清楚,六月一日的那天早上,母亲把我早早地叫起床,来到院子里,看到清晨透亮的阳光中,花茎上团团簇簇的凤仙花像刚睡醒的美人,已经绽开了不少娇羞的花朵。
母亲带着我掐下些许花瓣的前端,放在一个捣罐里,加了少量盐,用杵子捣得稀碎,直到罐子里渗出一层红艳艳的花汁。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搬来竹篾小凳坐在母亲对面,在清凉的晨风中,一动不动地任由母亲把浸着花汁的凤仙花花泥,小心翼翼地敷在我的十个指甲盖儿上,然后用她趁我还睡着,天刚蒙蒙亮就已经从地里掐回洗净晾干的新鲜扁豆叶子,给我把指尖分别包裹好,最后一圈一圈,不松不紧地系上细细的棉线。
整个过程母亲做得一丝不苟,犹如一位技艺精湛、倾心创作的艺术家在打造一件艺术品,而不是一个农妇在给她的女儿用土法染指甲。我看着她那双因常年做农活而粗糙无比、关节分明的双手,灵活而轻巧地剜起一点点湿润的花泥,轻轻敷上我小小的指甲,再用柔软的豆荚叶子裹得严严实实,捻着丝线一圈圈均匀地缠好,打结,捻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仿佛她此前已经练习过无数遍,甚至是专门从事过这门手艺一样,心里不禁感到惊奇又佩服。
如果说我年少懵懂的心,曾有过被母亲无言的举措融化的时刻,那个夏日清晨一定就是了。
因为指头都包裹着花泥等待指甲上色,当天稍后吃早饭的时候我没法正常使用碗筷,只能在为农忙从外地务工中短暂归省的父亲和还不满十岁的淘气的弟弟的嘲笑声中,犹如刚学会吃饭的婴儿一样,由母亲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完了一碗菜粥。
那天是上小学六年级的我度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上午到学校集合之后并不上课,而是参加学校举办的节日文艺汇演。离家之前母亲帮我细心地拆掉了包裹在手指头上的叶子和花泥,我的手指甲果然成功地染上了一层水灵灵的红色,那种红色鲜活莹润,比正红略浅,比橙红却又略深。
对于我来说,那几乎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颜色了。虽然我当日参与表演的节目不过是一个乱哄哄的集体舞,但是手指甲上的那一抹凤仙花红,令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舞台上最美丽最独特的那个仙子,连身上呆板褪色的蓝白背带裙校服,都幻化成了霓裳羽衣般飘逸的古装戏裙裾,一直在我童年的最后一个节日里翻飞翩跹,久久没有落幕。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念念在兹,想寻找一种最接近凤仙花色的指甲油,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过。无论我的梳妆台上,街边的美甲店里,还是报亭里那些流光溢彩的时尚杂志上所展示的指甲油色泽有多么美艳欲滴,我总觉得,比起记忆里那一抹开在我指尖的红,都仿佛差了点什么。
我想,十二岁那年那个六月清晨,母亲为我在指尖染上的凤仙花色,是在那个清贫的年代里,她给予我的独一无二的美丽与宠爱,这一生再不可复制,却也永不会消失。
我也很想有机会种上一盆凤仙啊,等它花开得盛了,掐下来捣成红红润润的泥,认认真真地给母亲涂一次指甲,让凤仙花在母亲操劳一生的指尖上,也惊艳而温柔地绽放一次。
然而,这永远只能是我的梦了。
相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