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晴宇姑娘 1年前 265次点击
那扇小木门,孤独地向内敞开着,在庭院北侧最后面一间,好像是临时搭盖而成的厢房瓦檐下。我手中拿了一块白色米糕,边吃边跑到祖父祖母居住的瓦房后面,绕过井台,穿过庭院,闯入那间厢房的时候,约莫只有三岁。米糕是家里的大人们又舂又筛又蒸又切,纯手工制作出来的,节日期间,遵循本地千百年来一直沿袭的习俗惯例,村里各家各户都在柴火灶上蒸米糕,整座村庄上空炊烟袅袅,糕香飘逸。
我手上这块米糕,是母亲递给我的,还是祖母递给我的?我早已忘记。只记得年幼的我,受了她们无限的宠爱与呵护,我曾经以为,天底下每个小孩子,都是被当作心肝宝贝一样的疼爱。我也只记得那天,在懵懵懂懂中,突然闯进去的那个房间,有一扇很小的窗户,看起来更像是墙壁上的一个窟窿眼,室内非常狭小,勉强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高高的搁放着开水瓶的小方桌。昏黑中,床头靠墙坐着一位又矮又瘦,看起来年纪很大的老人,静静蜷缩在阴暗寒冷的角落,臃肿的棉帽棉鞋与棉大衣,紧紧裹住他的全身。
看见我跑进去,老人俯下身,从绿色棉大衣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笑眯眯逗着我,问我要米糕吃。现在我想,当时那个小小的我,肯定非常认真地注视着他,以致在脑海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无数个往昔已经烟消云散,无数个故人已经面目模糊,甚至成为一片空白,唯独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老人,每次回忆起来,相貌依旧还是那样清晰:50式绿色剪绒棉帽下,瘦削的脸庞沟壑纵横,下巴几根雪白稀疏的胡须,颧骨高高突出,眼眶深深凹陷,眼眶周边的皮肤呈灰褐色,小而浑浊的眼睛,充满了慈祥,充满了笑意,在我眼前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我举起手中米糕,伸到他面前递了过去,他却呵呵笑着往后退缩了,咧开没牙的嘴巴,一边摇头摆手表示不要。
站在屋内往外边看,破破烂烂的灰色木门没有上过漆,雕刻般清晰显露出一圈圈木纹,孤身只影悬挂于门扉上的简易铁门环,锈迹斑斑,门环右上角,贴着一张红艳艳的春联,在一片灰暗凄凉中,掺入了一丝节日的喜庆气氛。阳光明亮温暖,悄无声息从门楣斜照下来,在门扉及红砖地板上,直线切割出静止的光与影,犹如门内与门外,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明明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门外,深灰色瓦檐,青绿色芭蕉,与鲜红色鞭炮碎纸屑四处飞扬的庭院,皆洒落一片橘色阳光,庭院空地上,穿着新衣裳,戴着新帽子,满脸通红可爱的孩子们,聚集在一块儿玩,互相叽叽喳喳个不停。
呼啸的北风,呜呜叫着掠过屋脊上又尖又长,高高翘起的燕尾飞檐,掠过檐下条石砌成的墙边,一堆堆已燃成灰烬的锡箔金银纸钱,掠过被烟灰熏得乌黑,贴着春字对联的厨房门窗,吹散从门窗里飘荡出来,一缕缕淡淡的烟雾与水蒸汽。灶台旁角落,一捆捆柴禾靠墙摆放,在地板上堆积得整整齐齐,高及人头,铁火夹一张一合,干枯的柴禾被熟练地一把把夹起,塞入灶膛,毕毕剥剥燃烧,桔红色火焰舔着黑乎乎的锅底,在黑乎乎的灶膛里跳跃,在灶前烧火的人的眼睛里跳跃,身后的墙壁,也跟着一抖一颤地,投映出被放大了的坐在矮凳上的半个身影。

贴着“司命灶君”四个字红纸的灶台,热气腾腾,烟雾缭绕。披头散发的主妇,神情疲惫,天未亮就点灯起床,忙忙碌碌,赶着蒸熟一张张扁箩里用刀片横斜交叉划成菱形的雪白米糕,和中间膨胀开裂形似一朵花的圆形黄褐色面点,冷却后分别盛在洁净的瓷盘里,一个个堆积成圆锥形,跟其他的祭品摆放在一起,虔诚地燃起一炷炷香,双手合十,磕上几个头,分别供奉过桌案上的神明和祖先,再端给家人品尝。
以今天人们挑剔的眼光来看,这些略嫌粗糙,不甚美味,显得有些土里土气的糕点,却是嘴馋的农家孩子最喜爱零食,每天从外面回到家里,肚子饿了,必定翻箱倒柜仔细搜寻一番,也是皮肤黝黑,双腿沾满泥巴的大人们待客冲茶时,最常见的茶点,大家互不嫌弃,爽朗地大声谈笑,大口喝茶,大口嚼着米糕。如果在太阳底下,把它们晾晒得又干又硬,咬起来就会咯咯脆响,又香又甜,吃不完的放入先前装过面粉的白色布袋中,扎紧袋口,放在橱柜里,可以避开蟑螂和老鼠,也可以保存很长一段时间。
我拿着那块米糕,重新跨过花岗岩条石门槛,跑出厢房,跑进灿烂的阳光里。小小的我,常常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从村南跑到村北,又从村头跑到村尾,带了一双探索的眼睛,和一颗充满好奇的心。环绕整座村庄的土围墙,围墙内斜坡屋顶连成一片的瓦房,歪歪扭扭猪圈上遮荫的瓜棚,水井旁枝叶葳蕤的龙眼,神庙前正在搭建戏棚的戏台,首尾两端被绳索系缚在屋檐下晾着衣服的竹竿,以及在身边走来走去的大人们,在一名三岁小孩的眼里,一切都是那样高大,需要抬起头仰视,才能看得清楚。
房檐下,原本纯白的墙壁,在日晒雨淋中变成斑驳的浅黄色,墙皮脱落的地方,裸露出一块块或大或小,不规则形状的黄色泥土。成排成列的燕尾瓦房,在巷道里投下斜长暗影,在日头渐渐西移中,逐渐加长变宽,覆盖住流经屋后檐下的小水沟,覆盖住搭着瓜棚低矮简陋的猪圈,覆盖住片片青苔幽冷湿滑的井台。从井台哗哗流淌下来的水,顺着水沟在村里左弯右拐,绕来绕去,最后从村北围墙底下排水孔里汩汩流出,离排水孔约四十步远的东北边围墙外,有一大一小两棵老榕树,大的直立,小的倾斜,枝叶相互交叉,相依相偎着从未分离。

小小的我,经常跑到榕树下,站在残缺不全的土围墙豁口处抬头仰望,蓊郁的枝叶遮天蔽日,从四面八方低垂下来,如同巨大的伞盖。大的那棵,四五个大人张开双臂合抱才能围拢的粗大树干拔地而起,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形成多根分枝,伸向空中四散舒展开来。小的那棵,倾斜的树干成了村里顽童练习攀爬的好去处,稍稍长大一点后,淘气的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在微风轻拂中,在阵阵涛语中,争先恐后一遍遍地攀上爬下。及至长大成人,背井离乡踟蹰在人潮汹涌,高楼林立下霓虹灯光闪闪发亮的城市街头,却又经常在夜半时分的睡梦里,重新变成一个小孩子,满心欢喜跑到榕树下,在寂静的月色中沿着枝条攀爬,从这根树枝,爬到另一根树枝。
两棵榕树伸展的枝丫悬垂下无数条锈褐色须状气根,浓密的叶片椭圆可爱,闪着翠绿光泽,黄色、淡红或淡紫的小小果实,粒粒圆润而柔软,扑扑簌簌掉落下来,铺满了树阴下的沙地,如果随手捡起几粒,剥开了,一股淡淡的榕果特有的清香中,可以看到果皮底下软绵绵蓬松的一团,含在里面的树籽细小如芝麻。偶尔会见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色大鸟,张开双翅在摇曳不定的树冠上盘旋,起飞或降落,尾音拉得很长的哑哑的鸣叫声,久久回荡于碧空下,听起来有些苍凉,又有些怪异。诸如此类,林林总总的形态、颜色、气味与声响,构成一个初来乍到人世的孩童,对于这个世界最初最鲜明的记忆。
远处群山连绵重叠,在晴空下愈远愈淡,榕树下,一簇簇枝叶低垂,随风翻卷,飒飒有声。走近这片土地上星罗棋布的一个个村庄,都能见到榕树婆娑的身影,一棵棵叶茂如盖,四季常青,根须垂挂,千姿百态,或平地而起,或攀附城墙,或倚石而生,或跨桥而长,或立于村内,或立于村外,犹如一盏盏指路明灯,又如一座座灯塔,引导着漂泊在外的游子,让他们准确无误踏上回家的路。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世世代代,把每棵老榕树,视作神明一样的存在,视作村落的守护神。有些地方,还在树下建一座袖珍神庙,逢年过节,香火不断。
村里若有哪户人家婚丧嫁娶,或者乔迁新居,家中长者走到树下,毕恭毕敬,折下一小截鲜嫩的榕树枝条,带回家里,祈福避灾。我长大后,上了几年学,读了几年书,从书本中知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鬼神存在,但是,我也无法想像,没有了榕树浓荫庇护的村庄会是何种模样,也曾经亲眼目睹消失了的村子,连一棵榕树也见不到,荒草丛中,原先的屋舍统统变成一片瓦砾,四处散落,令人触目惊心。幼时的我,常常站在东银村土围墙外,站在低垂的榕树枝叶下,抬头望向北方,望向广阔无垠的天地交接处,那里仿佛笼罩着一层细纱般的薄雾,薄雾里的远方,是否有无数的人们,过着别样的生活,在别样的山川与河流中?

从东银山丘斜坡上吹来的风,或轻盈和缓,或狂烈急骤,或清新芬芳,或凄凄瑟瑟,或沁人心脾,或刺骨凛冽,颤动着漫山遍野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摇曳着山坡下小树林繁盛的枝枝叶叶。每次站在榕树下迎着习习凉风,遥望远处天边,总能让我感到心旷神怡,随着时间流逝,慢慢长大的同时,也感到一丝淡淡的忧愁与甜蜜,伤怀与期冀,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有时更是思绪万千,自个儿呆呆地作无限的遐想,风起处,是否有林木高大挺拔,银装素裹,层层密布于雪花飞舞的崇山峻岭与深沟险壑间?是否有潺潺流水,在终年云雾飘荡,狂风怒号的山巅上,沿着垂直峭壁倾泄而下,形成一道道震耳欲聋,水雾弥漫的白色瀑布?是否有帆影点点,在江河湖海上乘风破浪,竞相驰骋,岸边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或清晰,或模糊,逐一倒映于水中?是否有遗世独立的马儿,奋蹄疾驰,扬起一路烟尘,大漠苍茫,黄沙漫卷,有时低头食草饮水,颈背上长长的鬃毛披散下来,落日余晖,晚风飘摇,使人心怀莫名的忧伤?
榕树下,懵懂无知的孩童蹲在地上,只顾弯腰低头,满心欢喜捡拾掉落了一地的新鲜榕果与翠绿榕叶,又跑到土围墙的墙根旁,拔下一片片仙人掌上那些最长的深褐色尖刺,把手里每片榕叶,撕去上左下右各一小块,形成对称的风叶状,再把榕叶榕果前后贯穿在尖刺上,一根根分别插入用削铅笔小刀切开了一道道裂缝的细树枝,做成许多绿色小风车,在树下迎着风,哗哗啦啦欢快地转动。多年以后的一天深夜,他戴上厚厚眼镜,独自坐在书桌前,坐在暗淡灯光下,小心翼翼翻开发黄发霉的史书,把已然过逝的往昔,一页一页在眼前重新呈现。
漏尽更阑,月黑风高。窗外的枝条,形似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魅影,在狂风中来回摇摆,啪,啪,啪,一遍遍敲击着窗棂。单调重复的敲击声,深沉寂寥的夜色,墙上挂钟指针嘀嘀嗒嗒缓缓的爬行,耳朵及鼻孔里瞌睡虫缓缓的爬行,禁不住渐渐头昏眼花,睡意阵阵袭来,迷糊中,眼镜片底下的字迹开始互相交叉重叠,倏尔放大,倏尔缩小,晃来荡去的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额头猛然磕碰在书角上,沉闷的嘭的一声,眼镜也啪的清脆地摔落在地上,茫茫然站起身,摸摸有些疼痛的额头,逐渐清醒了一些。俯身拾起眼镜重新集中精神翻看书页,阿纳斯塔西娅,这个来自遥远的天边,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名字,跳跃着突兀于重重叠叠的字里行间,突兀于丘陵般起起伏伏的页面之上,在昏黄光线里投下一道长长的暗影,在周围墙壁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暗影,在岁月长河中投下一道长长的暗影。不知不觉,脑袋又开始昏沉欲睡,阿纳斯塔西娅这几个字,却依然在书页间来回跳跃,上下抖动,恍恍惚惚伸手触及时,阿纳斯塔西娅的血,缓缓流了出来,无休无止,一刻不停,从忧伤的脸庞上,从梦幻的眼眸里,从怨艾的嘴角边,从苍白的指缝间,从密集的弹孔中,从破烂的衣衫内,汩汩如泉,淅淅沥沥流淌了下来,滴落在脚下每一寸土地上,渗入土壤,在幽冥的大地深处凝结成块。
北方的姑娘阿纳斯塔西娅,陌生的姑娘阿纳斯塔西娅,你和我们在同一颗星球上奔跑,被同一片星空所照耀。旷野的风,粗鲁地抚弄着,我们这群野孩子杂草般枯黄的头发,也粗鲁地抚弄着,阿纳斯塔西娅蓬松卷曲的长发。你生活在遥远的国度,阿纳斯塔西娅,你生活在发黄的岁月里,你在秋千上欢笑,在雪地中玩耍,你在幽暗的房间里画画,画一个可爱的胖娃娃,画一朵优美的凋零的花。蓝眼金发的阿纳斯塔西娅,你是聪明伶俐、淘气顽皮的小公主,美丽迷人的阿纳斯塔西娅,你是朝气蓬勃、活泼开朗的女娃。你是复活,阿纳斯塔西娅,你是傍晚天边的一片云。亿万年的星辰,在黑暗无边的天空汇流成河,鲜红的血液,在黑暗无边的大地汇流成河,阿纳斯塔西娅,在你十七岁那个夏天,从来没有干涸过。
风掠过地表,如水奔流,一路沿途捎带来远方陌生神秘的气息。脏兮兮的小手,绿幽幽的风车,气流中飞速的旋转,榕须间快速的奔跑,一团团绿影,一团团灰影,在树底下飘来飘去。混沌初开的孩童,天真无邪的孩童,站在土围墙边榕树下,举目眺望遥远的北方,那里有苍茫无际的西伯利亚,从旷野深处,吹来阵阵寒风,轻抚着稚嫩的被冻得通红的脸蛋,瘦弱的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的胸脯。广袤深远的西伯利亚,从漫天雪花的腹地深处,吹来阵阵寒风,拂过雄伟壮观的乌拉尔山脉,澎湃奔腾的叶尼塞河,深不可测的贝加尔湖,拂过苔原,森林,沼泽,在不停旋转的地球北端,白色瀑布般倾泄而下,一路向南,拂过万里长城,拂过千山万水,在我的眼前,拂过东银村后山坡下那片小树林。天幕阴沉低垂,在树林上空动荡不定,聚集的乌云,海上怒涛似的翻卷,风中柔软的树梢,整齐划一荡着秋千,又如水边飘摇的水草。无数叶片在风中飞舞,无数浮云从空中飞过,昏暗的林间,传来阵阵尖锐咆哮,夹杂着呜咽的低鸣。榕树下,茕茕孑立的孩童,兀自举着榕叶小风车,寒风拂过他的耳畔,在耳膜上嗡嗡振荡,似乎有谁在轻轻低语,悄悄诉说,然而,他什么也听不明白。风的细语,带着深深的叹息,渐渐远去
未完/待续
不错不错。我师傅写的就是比我写的牛x。我写的那歪瓜裂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