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晴宇姑娘 1年前 190次点击
人口只有二百来个的东银村,被一圈高约三米五,厚约一米的土围墙紧紧环绕,如果从空中俯瞰,起伏山丘下,长方形的村庄看起来有点儿像键盘,村外那座神庙,看起来像键盘旁边的鼠标,穿行于碧绿田野间弯曲细长的路径,则是一条条连接键盘与鼠标的线路。围墙内,一排排瓦房坐北朝南,井然有序,村南村北各有一口水井,井水清洌甘甜,经常有妇人站在井沿边抓着打水桶上面的尼龙绳左右开弓熟练地汲水上来,灌满井台上各类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水桶,侧身弯腰吃力地把它们提回家中,或者挽起衣袖和裤腿,蹲在井边洗衣服被褥,洗长长的披散开来的头发,洗挑在竹筐里沾泥带土的青菜萝卜与番薯,洗各类家用器具,洗刚宰杀的鲜鱼与鸡鸭,从井台上流淌下来的污水,在出水囗下方排水沟里哗啦啦溅起一朵小小的不停跃动的水花,每逢佳节,那朵水花就会变大很多,许多打水桶在井里七上八下,井边人头攒动,语笑喧阗,熙熙攘攘,沸沸扬扬。
顽皮好动的我常常在村子里乱跑,天刚亮就跑出位于村南的家门囗,如果想去村北找小伙伴玩,就要经过三排瓦房,四个猪圈,有时也会经过低头蹿来蹿去的几只土狗,和正在地上啄食,被我突然惊吓得咯咯叫唤扑扇着翅膀四散奔跑开的鸡群。在村北祖父祖母家的瓦房后面,我停下脚步,站在井台边看着大人们把一件件衣裳轮流摊开在粗糙的石板上,不停地来回搓洗,或者杀鱼时从血淋淋的被剖开的鱼腹里,扯出类似白色小气球的鱼鳔,或者往前凑近了,蹲在浮泛着零星泡沫的水盆边,长时间凝视水面下全身透明的河虾,在一堆青色小田螺及黑色大河蚌上面游来游去。
井台东边,靠近村后土围墙下,有一座地基垒得很高的孤零零的房子,那里是二婶的娘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在襁褓中的二婶,被这户人家从很远的靠近海边风沙防护林带的一个村子里抱回东银村抚养,长大后,嫁给同村的我二叔,陆陆续续生下三女一男。最小的儿子,又白又胖,机灵乖巧,是全家人的心头肉,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小男孩之间玩闹时种种粗野一些的举动,他是从来不被允许的,如果有哪个孩子稍微用力拉一下他的手臂,往往会被大声喝止。长到七、八岁,却在本地年节的一次游神活动中,在锣鼓震天响的一个喜庆夜晚,尾随着抬神像环村游行的队伍跑来跑去,不小心滑入路旁一个露天粪坑,黑夜里无人发觉,被找到时已经肿胀发白,浮在了上面。他是二婶一家心头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在什么时候,如果不经意再次被揭开,总是鲜血淋漓的一片。二婶的第三个女儿,出生后隔天,在哇哇啼哭中,在我这个四岁的堂哥面前,寒冷阴晦天色里,被包裹成厚厚一团,递交给房门外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二十多年后,我再次见到这位堂妹,已经是为人妻为人母,改了姓氏的一个陌生人。
在养父母家里,二婶有一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得很美的妹妹,后来嫁给邻村一个打石匠,隔了几年,却自己喝下许多农药,被送到乡卫生院,随即又被抬回来,全身蒙着白布,孤零零停放在村口,停放在正午炎炎的夏日底下,跪在她身旁抚着她痛哭的,只有她头发花白的老母亲。她未出嫁前,我跑到井台边玩,晨曦中,时常见她坐在自家屋檐下低头绣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眉清目秀,温柔娴静,铺展在双膝上重重叠叠垂落至脚边的笼罩了双腿的绣花布,远远望去像一朵洁白的云彩。她有时回转头,和身后堂屋里的家人笑语着,周边空气中,飘浮一层薄薄的蓝白色晨雾,静谧祥和,如诗如画。她家屋顶上,升起清晨的第一缕袅袅炊烟,缓缓消散于逐渐明亮的天空里,屋后山丘上,一轮光芒四射的朝阳透过天边云霞,透过土围墙后面一根根笔直的树干,把燕尾瓦房染成橙红色。
绕过井台,从二婶娘家的门前小路左转,横穿一条狭窄巷道,向右拐,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空地上,竖立着两根用条石固定住的木柱子,柱子顶端横架一根木棒,看起来有点儿像器械体操使用的单杠,站在横杠下,可以看到正前方有一盘很大的石磨。石磨后面,约二十步远的空地尽头,一道高过屋顶的土围墙陡然矗立,夯土墙体布满苔藓,坑坑洼洼,厚重粗犷。土围墙背后的那片小树林,郁郁葱葱,像一扇巨大的屏风直立在村庄东面,有些枝条从墙上探头伸过来,在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树木特有的清香,沁人肺腑,形状各异的树叶与树籽,啪啪掉在土墙内,有的落在泥地上,有的落在屋瓦上。被我用绣花线拴在树枝上的纸风筝,在风中摇头摆尾,掠过低矮的屋顶,努力想要飞起来。这只风筝,是我和小伙伴们花了半天时间,找来六根细竹条,扎成外边四方形、中间十字形的骨架,再撕下作业本上空白纸张,用浆糊粘贴在骨架上,风筝的尾巴,是祖母家厨房后面一截光秃秃的番薯藤蔓,风筝的线,是十六岁的三姑给我的一束绣花线,她经常和村里的姑娘们,围坐在一起绣花,我把那些一米长的短线,一条条连接起来,如果还不够长,再跑去找她拿。
肚子饥饿的时候,空地上那盘灰白色石磨,在阳光下远远望去,有点儿像圆形的米糕。磨盘的下扇固定不动,上扇可以转动,短圆柱形的侧边凿了一个四方形孔洞,一小截木头被牢固镶嵌在里边,露在外面的木头上安装着转轴,转轴连接一根从横杠下伸过来的丁字形木杆。一条绳索,上端系住横杠,下端系住木杆把手,转动石磨时,木杆把手两边各站一人,或者中间位置再站一人,每双手都紧抓木杆,动作协调一致使劲前推后拉,状如摇桨。沉重的磨盘上扇在推拉中徐徐以逆时针方向转动,上扇的石板正面有二个圆形孔洞,如果往孔洞里倒入浸泡过的已经发胀的黄豆,一边手持水瓢缓缓倒入清凉井水,乳白的豆浆便从上下扇之间的石缝里汩汩渗出,沿着下扇石壁流淌到磨盘周边的环形沟槽,再汇集到凸出的槽口流淌下来,注入地上早已备好的容器中。
石磨北侧,有一排东西横向相连的旧瓦房,房后紧靠北边土围墙,从东向西,随着地势逐渐从高到低,在房屋门前形成一级接一级的宽阔台阶,一间间相连的燕尾瓦房屋顶,也形成一级级的阶梯状。连成一片的房前屋檐下,搭建着一间间向外突出的小厨房,门口杂七杂八堆放着柴禾、筐箩、竹筢、斗笠、锄头、铁锹等杂物。如果站在石磨边望向这排瓦房,有的房门紧闭,有的房门敞开,敞开房门的屋内,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仿佛一个个山洞。这排瓦房正面都没有窗户,只在屋后墙上砌出一个个小窗囗,石条砌成的窗框与窗柱,粗里粗气,逼仄狭小,为防止蚊蝇飞入室内,屋后的窗口上常年覆盖着编织得很细密的小竹帘,向内开启的窗扇,一律用厚实木板拼连而成,窗外的阳光,也常常被又高又厚的土围墙所遮挡,愈加使室内变得昏暗一片。
童年的小伙伴,从那些房屋里跑出来找我玩,他们有的滚铁环,有的打陀螺,有的拿出一只小玻璃瓶,瓶里装满肥皂水,在一根末端卷成环状的铁丝上,吹出无数色彩绚丽,变幻莫测的肥皂泡,纷纷扬扬,飘散于上午灿烂的阳光中。如果有谁的粗布衣裳口袋里,揣着一张角币,或者几枚分币,就前呼后拥,跑到东北边土围墙下,跑进那间新盖的瓦房里,买上几块饼干,或者一把糖果。开店的老人四肢瘦长,微驼着背,站立时长长的侧影投在地面上,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他的脸很长,布满老年斑的脸庞上,黑中带着红,或者红中带着黑,常常木讷地坐着,很少说话,如果说起话,有点儿结结巴巴。他的老伴,在我的记忆中,苍白而憔悴,模糊而遥远,只依稀记得在榕树下遇见过她二、三次,只依稀记得那排旧瓦房最高处那间,是她最后的住处。房门前有一个孤零零的猪圈,她生病后,猪圈里再也没有养过猪,空荡荡的猪圈上方,瓜藤在棚架间相互缠绕,依然一片翠绿。昏暗的瓦房里,她长时间地生着病,不停进进出出的家人,忙着给她抓药,请医生,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走出房门,有一天,凄凉的哀乐终于在门口空地上的石磨边响起。
出殡时,天色阴沉,土围墙外浓密的榕树枝叶耸立在燕尾屋脊上,像一团巨大的乌云。我们这群顽童,爬到那盘石磨上面,紧紧挤在一起,个个伸长了脖子,越过大人们的头顶观看着。逝世老人的长子是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高高的头上戴着一顶竹笠,站在房门前一把黑色背椅上。他张开双臂,向左右两边伸直,如同一个稻草人,任凭主事的老者把崭新的寿衣,一件接着一件反穿在他的胸前,蓝的,黑的,灰的,反反复复,层层叠叠,到了几乎再也穿不下去的程度,时间迟缓漫长,观者寂然无声。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主事的老者发出一声呐喊,长子头上的竹笠被摘下,被使劲往屋顶一甩,旋转的竹笠倾斜着飞了上去,飞碟般优美飘落到深灰色瓦楞上。套在长子胸前的寿衣,被一齐脱下来,一件一件穿回躺在棺中的他母亲身上。号哭声,喇叭唢呐声,嘈杂的人声,依次响起。
我跳下石磨,紧跟在小伙伴们的脚后奔跑,争相要去举那些套在竹竿上,用白、黄、蓝、灰等各色长布条做成的旗子。脑后梳着二根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子,未满三十周岁的年青的母亲,突然挡在我面前,伸手拉住我,连哄带骗把我拉回家。家里的房门上,新春对联依然鲜红如初,天气却迅速转暖,从海面上刮来南风,潮湿了家里所有家具,潮湿了所有裸露的地板和墙面。霞光似血,日日透过村后山坡下小树林,染红林中三三两两背着竹筐拾柴的女子,染红土围墙外榕树边一间不知什么时候搭建的孤零零的简陋瓦房,那里住着一对孤零零的老夫妇,黑衣黑裤,寡言少语。这对老夫妇似乎有一个儿子,有一天,瓦房前面的榕树下聚满了人群,榕树东南边斜坡上的树林里也站满了人。
正午的阳光,射进稀疏林间,把人们身上的白衣裳照得发亮。林间空地上,摆放着一具盖子被打开的崭新棺材,我满头大汗挤进人群观看,棺材里空空荡荡,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放着一套叠得很整齐的草绿色服装,和一块亮晶晶的男式手表。不知过了多久,在众目注视下,棺盖终于被合上,砰砰砰敲下一枚又一枚大铁钉,一群男人抬起那具空荡荡的棺材,簇拥着走出树林,朝山坡高处走去,在鹅卵石遍地的山岗上,埋入早已挖好的墓穴中。我怀着莫名的恐惧,离开了人群,离开村后小树林,跑下斜坡,穿过两棵老榕树庞大的树阴,穿过土围墙豁口处朝家里跑去。长长的围住村庄的土围墙,已经失去了原先的防御功能,保护变成了禁锢,在岁月流逝中,人们任由它慢慢支离破碎,冰消瓦解,村里年轻的后生,把新房子一幢幢修建在围墙外,村后山坡下茂密的小树林,也日渐稀疏,如同失去水源的湖泊,逐渐干涸,不断缩小面积,直至完全消失。一棵棵被接连伐倒的参天大树,被蚂蚁般的人群抬起来,在村中巷道里穿行,把它们变成新建瓦房上的一根根梁柱。从水井北边那间厢房门前跑过时,我转头看了一下,破旧的木门紧紧关闭着,不见那个曾经问我要米糕吃的老人。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中
我发现我们的社区可真的是藏龙卧虎啊。过一段时间就会出一个文学高手。最近一直忙于生活和学习方面的事情,就没有关注社区,是新加入的朋友吗?写得非常哇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