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初夏，我跟随着父母把家搬到了一个叫“水源井”的小村庄。原来村委会大院里有一口井，井水清冽甘甜且从未枯竭，村庄因此得名水源井。

水源井西边大约十几里地还有个比较大的村庄叫“泉旺头”，光泉眼就有十几处，最大的一处叫“不老泉”，泉水长年不停地往上涌，逐渐形成了一个天然湖泊，足有五亩地那么大。

听他们村里最老的长者说，这底下直通着龙宫，不老泉的水就是从龙宫流过来的。

至于不老泉的水究竟有多深，老人也不知道，就知道前年村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一时想不开跳进了不老泉，村里动用了四台抽水泵四个方向没日没夜地连抽了三天，湖水也没见下去一半。

父母里里外外忙着倒腾着锅碗家具，我站在门口，就看见邻家的妇女怀里抱着个六七月大的婴儿坐在院墙边。

应该是刚刚喂过奶，婴儿躺在妈妈的怀里甜甜地睡着，而妇女的上衣仍没有放下，一对双乳无力地耷拉着，像挂在胸前被掏空的两个布袋。

即使有人在她身边过来过去，她也没有丝毫的羞涩，半眯着眼享受着阳光带给她的安谧和温暖。

在这里才住了几天，母亲就郑重地警告我，邻家的妇女有严重的精神病，没事不要招惹她，因为院子里已经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孩子因为触怒她受到了身体侵害。

有一天，我在家里似懂非懂地看着从爸爸书橱里翻出来的鲁迅小说，恰看到《祥林嫂》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

我循声出来一看，原来是几个调皮顽劣的孩子聚拢在妇女周围，大声叫唱着也不知啥时候编好的歌词：“疯婆子，不知羞，敞着上衣露奶子！”

几个胆大的孩子甚至往妇女的身上扔土坷垃。妇女一动不动，不以为意，只是把婴儿抱得更紧了，生怕砸到了自己的孩子，但还是有一个土坷垃砸到了婴儿的腿上。

妇女一下子被激怒了，她把婴儿轻轻放在脚边的凉席上，然后嚷叫着向他们冲了过去。孩子吓得四散逃开，妇女目露凶光奔到我面前，我呆呆地怔在原地，吓得不知所措。

她愣愣地看着我，忽然伸出又干又枯、脏兮兮的手摸起我的头发，嘴里还发出神经兮兮的笑声。我灵魂正要出窍的时候，却见妇女家里跑出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从凉席抱上婴儿，然后连哄带骗地拉着、拽着那妇女回了家。

快要进屋时，女孩回头朝惊魂未定的我歉意地笑了笑。女孩脸色苍白，身材瘦弱，头上扎着两只细细的小辫。穿的衣服绣满了补丁，虽然破旧，却是显得干净整洁。

女孩叫琴，疯婆子的大女儿，今年九岁，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疯婆子怀里抱着的是她的弟弟。

琴的父亲在村头水泥厂的大集体里是个临时工，一边种地一边靠着微薄的工资支撑一大家子的生活，日子极端清苦困顿，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疯婆子神志清醒的时候，中午就会抱着孩子，后面跟着两个丫头，去水泥厂食堂门口的大缸里捞一些职工倒下的剩菜剩饭。

那个年代，家家都不富裕，谁舍得浪费粮食啊，大缸里基本上都是清汤寡水地飘着零星的菜叶，根本没有值得捞的东西。间或有了解她家情况的员工起了恻隐之心，偶尔会多买两个馒头塞进丫头端着的盆里，叹着气互相议论着走开。

琴和我同在泉旺头小学上学，比我低一个年级，但是她的学习成绩很好，每次考试总能名列前茅。我们村里所有孩子都在这所学校上学，上、下学都要从一个土堤坝上经过，土堤坝上种有一排洋槐树。这些孩子都喜欢搭伙结伴地上、下学，琴每次总是错开这个时间，看到他们都陆陆续续走了，才背起书包一个人去学校。

我知道，琴是害怕那些孩子的嘲笑捉弄，有几次我亲眼看到她受欺负后，默默在路边偷偷哭泣的背影。

有一次，看到琴孤独地走在上学的路上，我鼓足勇气，跑过去把早已准备好的两颗大白兔奶糖塞给了她，琴显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掌心里躺着的奶糖，犹豫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书包，感激地说道：“谢谢你，我想把这两颗糖拿给妹妹吃，她俩已经好久没有吃过糖了。”

以后的每天，只要我看见琴背着书包出门，我就会默默地陪着她一起上学。虽然一路上很少说话，但她始终都在默默感受着我带给她的安全和信任。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堤坝上那排槐树已经槐花盛开，把花香撒满了一路，溢得到处都是。天空也是那么蓝，蓝得近乎空旷和忧郁。树上偶尔会有几片洁白的槐花落在琴瘦削的身上，她轻轻拈起槐花瓣，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对我说：“你帮我摘点槐花吧，我回家给爸妈、弟弟、妹妹做槐花饼吃。”

我窜天猴似的爬上了树，摘下一串串槐花往下扔，琴把书包里的书本倒腾到我的书包，然后把一串串槐花捡拾起来放进自己书包。

过了一会儿，就听琴在树下喊：“够了、够了，下来吧。”我忽然来了兴致，抓着枝条猛烈晃动起来，树上的槐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琴也来了兴致，张着双臂昂着头任由洁白的花瓣飘到头上、落在身上，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醉人的芳香。

第二天早上上学，琴从书包拿出两张槐花饼给我，咬上一口，满嘴芬芳，仿佛整个春天都被含在了嘴里。看着我大快朵颐的样子，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一脸的满足。

琴对我说，家里虽然很穷，还有个疯了的妈妈，但毕竟那是个家，我宁愿吃再多的苦，也要守护好弟弟妹妹，守护好爸爸妈妈、守护好这个家。

琴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坚定，我也相信她一定可以做到。

后面的几天，琴一直没去上学，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想要去她家看看，一看到坐在院门口的疯婆子，我还是止住了迟疑的脚步。

终于有一天，我从邻居嘴里打听到，琴被她爸卖到外地做童养媳，疯婆子拼死也没拦住的消息。

我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没事总是守候在门口，期盼着琴忽然从自家门口走出来，露着甜蜜的笑。

疯婆子依然喜欢坐在院墙边，看到我经常站在院门口向这边张望，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冲我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女儿早让我卖了……”

说完，疯婆子“哈哈”狂笑起来，我分明看到疯婆子眼睛里闪动着无奈的泪水。

没多久，琴的父亲因为吃食堂饭缸里的剩菜食物中毒，不治身亡。疯婆子随后更疯了，整日的大哭大叫，家也被她砸得稀巴烂。

第二天，疯婆子、琴的两个妹妹和弟弟就不见了踪影。

没过几天，有邻居说不老泉淹死了四个人：一个中年妇女，三个小孩，人一个也没打捞上来。鉴于那次年轻媳妇跳河的旧例，也就不再抽水费那工夫了，不过看情形应该就是疯婆子一家。

我怎么也不愿相信邻居说的话，我宁愿相信，疯婆子带着三个孩子已经在不知名的远方找到了琴，一家人其乐融融，过上了无比幸福美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