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于村里的仇二叔说他作为国军的斥候，曾参加抗战并打死好多鬼子的故事，是令无知而抱有傲慢与偏见的我持怀疑态度的。

理由蛮简单：国军怎么会抗战呢？他们不是跟着那个爱骂娘希匹的蒋光头躲在峨眉山歇凉，直到抗战胜利后才下山摘桃子吗？再说，在我们从电影里得到的认知里，跟鬼子打仗打的是地道战、地雷战和游击战，而仇二叔说他打的仗是枪对枪炮对炮的阵地战，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还有，仇二叔五短身材，是个缺了左边半个耳朵的聋子，比电影里《平原游击队》的英雄李向阳差远了，这么一个稀里糊涂的人怎么会打仗呢？所以他讲的多半是吹牛皮。

那时候，我们很看不起仇二叔。遇见他走来时，都会装着恭敬的样子说：“仇聋子。”耳背的他以为喊他仇二叔，总会有些受宠若惊地抚摸着我们的脑壳说：“娃娃好乖。”

虽然我们不太喜欢仇二叔，但并不妨碍我们听大人们讲述的有关他的抗战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大人们在生产队劳动间隙歇息的时候，为了解闷央求仇二叔讲的。

仇二叔讲他还在被长官唤为仇二娃时，就是当了三年兵的老兵了。雪峰山会战打响后的那个春日黄昏，前线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有五个鬼子穿越火线，正摸向我军后方。

如果让鬼子特战部队穿插通过蛤蟆岩渗透进入我军后方，那里的指挥机关、弹药库和战地医院都将成为鬼子的偷袭目标。师部前进指挥所应对的举措是：

一、火速通知后方加强巡逻警戒，盘查可疑人员；二、立即成立追击分队，务必在午夜赶在鬼子特种部队前到达蛤蟆岩位置截击敌人。

仇二叔那时在国军代号文昌部队的师部特务营，因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地貌，也被编入全副美式装备的精干小分队。小分队人人一支卡宾枪，五六颗手榴弹。不知为何还配备了一挺M2火焰喷射器，由大个子北方佬背着。队长就是特务营的宋连长，一个四川佬。

这个四川佬比仇二叔大不了多少岁，但身经百战。他指着地图皱着眉头说，敌人已抢了先机，在这茫茫林海里，我们要绕过他们并赶到他们前头的蛤蟆岩截击，除非长了翅膀。可是你们有翅膀吗？

仇二叔与他的袍泽兄弟们赶紧摇头。宋连长说，仇二娃你是本地人，晓得是否有近道通往蛤蟆岩？

仇二娃心有余悸的样子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其实他知道有一条神秘小道通往蛤蟆岩，但必须经过恐怖的丛林空村。

在这方圆百里的山区，很久以前就流传着黑森林里有一座空村的传说。老辈人讲，那些进入空村的人，逃回后白天总是喜欢哼唱着一支古老歌谣，夜里总是梦见一个在井边打水洗澡的被头发遮盖了脸部的女人。然后这些人不出一个月就变得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前些年，仇二娃与父亲打猎时为追赶一只受伤的山羊，曾误入那座荒芜了不知多少年的村庄。

他记得这座被遗忘在时光里的空村村口，戳着两根黑色石柱子。在寂然无声的村中央的土地庙里，还放置着一具巨大的红色棺材，屋檐下则有一张考究的雕花太师椅。过了村南溪面上的独木桥，桥头也有两根灰白色石柱，通过后算是出了村。然后，沿着一条山脊小路可以走到蛤蟆岩下的河边榨油坊。

那次搭帮（多亏）父亲是这片山地的老江湖。当他意识到误入了山里人谈虎色变的荒芜空村后，赶紧要二娃学他脱了上衣撒一泡尿在上面，然后捂住嘴巴。父子两人连肥美的山羊也不追了，赶紧撤出了空村。饶是如此，他们晕晕乎乎回家后还是连做了三夜噩梦，人也变得恹恹无力，直到吞服了十天的草药苍术才慢慢恢复。

孔二娃恐怖加犹豫的神色没有逃过心思缜密的宋连长的眼睛。这个四川佬挥起右手威胁道，格老子的，你娃子要我铲两耳屎吗？

仇二娃退后一步，还在犹豫着，宋连长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婆婆妈妈的干啥子，敌人一过蛤蟆岩，连你家爷娘都会杀的！

仇二娃只得说了那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神秘空村。说穿过那个该死荒村，至少可以争取提前半个时辰的时间到达指定位置。但每人必须带一条毛巾，在行军路上还要找些司空见惯长在路边的苍术备用。

小分队由仇二娃带路，在丛林里以急行军速度朝空村进发。夜色里的树林黑黢黢的，散发着单调的动植物腐烂的阴冷气息。

他们涉过一道山涧，借着朦胧月色远远望见了那两根象征神秘和恐怖的黑色石柱。

宋连长站在阴影里举起了望远镜。这座隐藏在深山老林的村庄在月光下了无生气。建在山脚下东一座西一座的石屋，村中央高高的土地庙，从村前田垄穿垄而过的小溪，以及溪上的独木桥都隐约可见。宋连长边看边嘀咕道，这座年代久远的空村，也许是流行过瘟疫？也许是这个聚族而居的村落发生过什么变故，举族迁徙后荒废在深山了？

当月亮被乌云遮住的时候，仇二娃的眼球感到前方在黑暗里消逝的石屋陡然间像沉入了河水的木船，不知飘向了何方。他的眼中露出了恐怖的神色，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声音颤抖着招呼弟兄们嚼碎在路边采摘的苍术含着，再用打湿的毛巾捂紧嘴巴。

他的恐怖的眼神和颤抖的声音，让其他的弟兄有些不寒而栗。

朦胧月色里，那两根村口的石柱子兀自向夜入空村的人们发出了无声的警告。他们绕过那两根石柱子进村后，望着夜色里荒芜在遥远岁月里的死寂村落，忐忑不安地放慢了脚步。

他们弯腰搜索前进，三三两两的身影融入了月光下的树影里。经过那些路边具有明清建筑风格的石木结构的石屋，他们来到村中央土地庙前。

宋连长蹑手蹑脚拨开那些几乎封住了庙门的灌木茅草，猫腰钻了进去。

在门口月光的斜射下，一具硕大的红色棺材停放在庙中，那闪着诡异暗红色光泽的棺材后面，投下了一片惊悚的阴影。宋连长退出来时踩着了一堆白森森的东西，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颇有些忌惮地绕开草丛那些疑似人或动物的骨头，望向屋檐下那张古色古香的太师椅。

仇二娃见状惊恐地摆着手说，别别，别坐，坐了会做噩梦。说完扶着脑壳，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宋连长知道有的人可以打老虎，但却天生怕蛇，而这个在战场上胆大包天的仇二娃，却天生怕所谓的林中邋遢东西。他理解他，甚至想扶他一把。当感觉自己和弟兄们开始头脑昏昏沉沉也站立不稳时，一下子意识到这片原始森林里弥漫的动植物腐烂后生成的毒气就是瘴气，赶紧命令大家相互扶持尽快走出空村。

他们摇摇晃晃走在通往村外的独木桥上，但腐朽的木桥毫无征兆地垮塌了。看着队员们落汤鸡一样从溪中爬起来，在后警戒的四川佬倒笑了：很好，这说明鬼子并没有发现空村这条近路。

小分队上岸后通过溪岸边那两根石柱，出村后迅速拐上了通往蛤蟆岩的小路。山风一吹，弟兄们头脑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

他们终于先敌一步到达了蛤蟆岩构筑工事，经过血战全歼了鬼子特战队。

但鬼子异常凶猛，让他们也付出了沉重代价，十个弟兄只有三个活着回来，即仇二叔、宋连长和持有M2火焰喷射器的北方佬。搭帮北方佬手中的火焰喷射器，将残留的躲在岩洞投掷手雷的鬼子烧成了焦炭，否则说不定所有袍泽兄弟就跟鬼子同归于尽了。

仇二叔被鬼子的手雷炸飞了半只耳朵，耳朵也聋了，复员后成了村里一个你说东他说西你说鸭他说鸡的聋子。由于他当过国军又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他几乎在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娃娃眼里活成了一个笑话。

都说高手在民间，其实英雄也在民间。如今，我们自然懂得了村里的仇二叔也是一位英雄。只是，这些游离于宏大叙事之外的民间仇二叔们早已先后作了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