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翩若惊鸿 7个月前 301次点击
我们可以把这个话题稍微延展一下:
中国历史上,权力继承通常有两种模式:“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那各自适用什么情况呢?
施展老师在他那本《枢纽》里,有一个分析:长城以南的中原帝国通常都是父死子继:爸爸死了,儿子接着干。因为中原帝国的统治,主要是靠官僚体系完成的。君主的能力是第二位的,关键是要合法,也就是上上下下有共识,比如嫡长子继承,这就能保持帝国秩序的稳定性。
但是长城北边的草原就不同了:父亲死了,儿子继位吗?不行。如果爸爸和孩子差个20岁以上,不能保证儿子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军队统帅。
原来跟着草原上的大汗南征北战的,往往是他的兄弟,最受信任的将领也是这些兄弟。
所以兄终弟及,哥哥死了,弟弟接着干,才是草原的继承逻辑。
你就想一个山寨嘛。大哥带着一帮兄弟占山为王,甭管大哥生前多有威望,兄弟们多服他,大哥死了,能让他的孩子继承山寨的大当家的位置吗?
不行啊,山寨要想存活,必须都有暴力领袖,所以必然是排在大哥后面最有威望的兄弟继承。大哥如果非要传位给自己的孩子,那就不仅害了兄弟、害了山寨,最终也可能害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看,权力继承的时候,关键不是继承者的身份是什么,而是这个时候权力的合法性到底来自哪里。如果权力合法性来自体系的共识,那么“父死子继”就更合理。如果权力合法性来自于武力,那么“兄终弟及”就更合理。
带着这个背景知识,我们再来理解今天说的这个政变小插曲,你是不是对那一代人的想法和做法,有了更多的“理解之同情”?
政变怎么这么儿戏?
这次政变还有第二个奇怪的地方:你不觉得吗?这次政变,搞得非常草率。
虽然参与者很多,上到太后,下到宦官,内有副宰相、外有禁军统领,文的、武的、现官的、现管的,全齐。但是感觉所有的参与者都有点吊儿郎当的。
整个这场戏码里,唯一的暴力举动,就是吕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拿一把锁锁住了王继恩。然后他找太后讲几句道理,整个阴谋就破产了。
咱们中国人平时调节什么邻里、朋友的纠纷,可能都没有这么容易。
哎,你们是在搞政变啊,不成功就死人的买卖啊,哪儿能这么儿戏呢?
我反复看这个故事,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所有的当事人,都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他们甚至把这个事就当成是一个普通的政策建议。
“咱们换个皇上啊?好啊。大家商量商量呗?把吕端叫来统一一下意见呗?哦,吕端不同意啊,那算了吧。”就是这个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政治氛围?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还是要到五代时期的背景里去找。
我先说答案:五代时期的皇权,其实不是完整的皇权。
看起来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也是皇帝,也穿龙袍,也称孤道寡,也是说杀谁就杀谁。但是不好意思,五代这些皇帝的合法性基础只有一个,就是武力。
当时有一句名言嘛:“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听起来这个逻辑也没问题:拳头大的是哥哥,有枪就是草头王嘛。所谓的皇帝,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是啊。中国的皇帝制度,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君主制度。和古罗马的皇帝、中世纪欧洲的国王、埃及的法老,都不一样。这个话题很大,我后面找机会专门讲。
这里只简单说一下:皇权虽然以暴力为基础,但是一个皇帝要想坐稳,还必须有方方面面的合法性:比如,你要来自悠久的历史传统、要能给当下的百姓带来福祉、要能向未来许诺和平的愿景、内部的精英阶层要服气、周围的蛮夷也要服气、还要苍天大地的祝福、自己还得是一个圣贤一样的道德标杆。
说白了,人间的王,天上的神,精神世界中的圣人,都必须集为一身,才是中国的皇帝。如果做不到,装也要装出来。
如果把皇权比喻成一条大海上的船,这些条件是什么?它们就是一根根缆绳啊,是勾住海底的锚啊,锚越多,合法性就越完整,皇权就越稳固。
而五代时期,梁唐晋汉周的那些皇帝,手中只有武力,表面上的威风当然也有,但实际上皇权就像是在暗夜中、在大海上、在十二级台风里、随波浮沉的一条巨轮,只有武力这一根锚,危险得很呐。
五代时期的那些王朝为什么时间那么短?53年,8个姓,14个皇帝,就是因为全社会的各种力量,都像看街头流氓打架一样,谁武力强,把前一个流氓砍了,谁就可以接着在这条街上收保护费。
但是大家只交钱看戏,并不上前帮忙。免得溅自己一身血嘛。你们流氓打架,跟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五代时期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政治伦理。《宋史》里面有一句话,叫“事君犹佣者”,臣子看待事奉皇帝就像是打工的,东家换了就给别人干。
他们的心态是这样的:你们皇帝是地主家,我是长工。你们家内部怎么闹矛盾,打打杀杀的,跟我没有关系。我是来打工挣钱的,手艺、活儿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就行。
这套道德标准,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对啊,这就是当代股份公司里面职业经理人的道德标准啊。我是被聘请来的CEO,董事会里面乱成一锅粥,我不管,只要能产生合法的董事会决议,只要照样付我的年薪,我就把自己的职责干好。
照顾好客户、员工、管理好自己的声望和品牌,这家公司要是真倒了,不耽误我换个公司接着干啊。
不仅是五代时期啊,宋朝初年的时候,大家的心态也差不多。
就在21年前,宋太宗继任宋太祖,这个皇位接得就很可疑。前面讲过“烛影斧声”的传说,说白了,赵匡胤很可能是在重病的时候,被他弟弟赵匡义害死的。而后,太宗即位之后,赵匡胤的两个儿子,赵德昭、赵德芳,死得也非常蹊跷。有人怀疑也是宋太宗干的。
但是面对这样的人伦惨剧,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说话的。
几百年后,清朝初年的大思想家王夫之,在《宋论》里面很愤怒地指责:
哎,你们一个个大臣,有的号称刚直,有的号称敢言,有的号称方正,王夫之挨个点名,你们这些人,怎么都哑巴啦?“而頫首结舌,听其安忍戕性以行私,无敢一念开国之先皇者。”你们把头低着,把嘴巴闭着,听任太宗皇帝为了自己的私利做残忍的事,你们也不念念开国皇帝赵匡胤对你们的好。
今天我们没有王夫之的愤怒了,可以平心静气地推测那些士大夫的想法:宫廷里面的刀光剑影,红墙绿瓦黑阴沟,那是皇家自己的事,董事会的事,我们不管,我们职业经理人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你看,这是不是和五代时候士大夫的心态差不多?
好了,理解了五代和宋初的这个政治逻辑,我们再来看宋真宗皇帝继位的时候发生的这场政变闹剧,就知道为什么它会搞得跟儿戏一样地草率了。
一句话——太后和宦官,觉得这是自己家里的事;文臣士大夫,觉得这是别人家里的事。
先来看李太后和大宦官王继恩。这两个人未必有什么包藏祸心,没准出发点还真就是为了这个家族好。这个出发点,我们前面解释过了,就是换一个对国家更有掌控力的接班人,提高大宋朝的存活概率。
咱们不妨把大宋朝廷想象成古时候乡下的一个大户人家——
老主人还在的时候,老主人说了算,夫人听话,老奴也听话。老主人临终时候发话,说接下来让小儿子当家。这没问题。但是,老主人一死,他的话听还是不听,就要看情况了。为什么呢?因为家族要存续,日子要过下去,活人不能让死人的话给绑架啊。
所以,宋太宗一死,他的夫人,这个时候的太后按照自己对国家局面的理解,想换个接班人。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啊,我又不是换自己的亲生儿子,我是为了国家好啊,大公无私的想法啊。
再加上大宦官王继恩——伺候了两代老主人,还立过大功的奴才,在家里说话也是有分量的。他也觉得老太后的想法对,随声一附和,老太后更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理了。
这个地方我插一句嘴,宦官,明朝以后叫太监,虽然是皇帝的家奴,但是资历熬到了,在皇家也是很有地位的。
比如唐玄宗时候的高力士,玄宗的儿子、女儿、女婿都要称呼他一句“阿翁”或者“爷”的。慈禧太后时候的李莲英,光绪皇帝也要尊称一声“李谙达”,谙达是满语“师傅”的意思。
这你就理解了,为什么换皇帝的事,王继恩一个宦官,那么热心地跑前跑后地张罗。他可能是真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力量为这个家族的未来操心。
你看,当换皇帝这个事不是“国事”,而是按照“家事”来处理的时候,李太后和王继恩的行为是不是就好理解多了?
再来看士大夫,也就是卷入政变阴谋的副宰相、参知政事李昌龄和中书省的大秘书胡旦。
从史料的记载来看,李昌龄是一个性格懦弱,也不怎么说话的人。胡旦呢,状元出身,性格非常文人气,一直在朝廷里面当秘书写文章,更是没有什么政治经验。
这种性格的人为什么要参与政变呢?按照情理推测,就是太后和王继恩私下找他征求意见,说,“我们俩有这么个换皇帝的想法,你觉得怎么样啊?”
刚才我们讲,五代时候的文臣士大夫,就是一个打工的,并不觉得自己对国家对天下有什么责任感。宋朝初年的士大夫也难免这么想啊,因为本质上这是同一代人嘛。
他们会想:咱一个打工的,老夫人和老管家都商量好的事,还给我脸跟我商量,我反对个什么劲儿啊?只能表态:一切听老太太的呗。
我估计,李昌龄和胡旦就是这么上的贼船。
从这次政变的事后处理也看得出来。参与的几个人,大宦官王继恩,被贬了一个闲职,放在均州,就是今天的湖北丹江口安置,后来就死在这个地方。
参知政事李昌龄,也只是贬官,后来兜兜转转,居然在中央、在地方还当过好几任其他的官。那个一等秘书胡旦,也被贬官,后来因为身体不好,眼睛看不清东西,居然正常退休了。至于李太后,啥事没有,还是当她的皇太后,宋真宗对她还是尊敬得很。
你说这个处理结果,能是政变大案、谋逆大案的处理结果吗?这种事情,放在此前的汉唐,或者后面的明清,换皇帝的企图一旦失败,一定是杀得人头滚滚。
有人说,这显示了宋真宗的宽宏大量。这当然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但是,在当时,这件事在道德上肯定也没有那么骇人听闻,所以才有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可能性。在宋真宗的宽宏大量的背后,其实有皇权破碎的深深的无奈啊。
大宋朝建立已经40年了,对皇权的缝缝补补也已经40年了。但是皇权身上的裂缝,还是清晰可见。
吕端为什么挺身而出?
刚才,我们花了点时间来体察这场政变中的每个角色的人的心态。
有了这些背景,你也就能看得出来,吕端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是多么的了不起,是多么的具有标志性意义了。
他锁住王继恩、拦住了太后,把宋真宗送上台,这一系列动作,其实是代表整个文臣士大夫阶层宣布:100多年了,宋真宗是第一个被正式册封的太子,是真正的具备完整合法性的皇帝。所谓完整的合法性,就不是你们老赵家一家一姓的事,也不是你们几个人能定得了的事。这件事,事关政治规则、事关中华道统、事关苍生福祉,事关开国四十年的大宋朝的包括皇帝、士大夫和所有百姓在内的天下共同体的兴亡。所以,我一个宰相,我一个士大夫,我该管,也必须要管。
吕端为什么能站出来?是他特别刚吗?我觉得不全是。今天我们讲的,并不是一个吕端单枪匹马力挽狂澜的故事。
毕竟宋朝建国40年了。这40年间,士大夫集体的责任意识在成长,中央的政治结构在优化,武将的地位在衰落,支撑皇权平稳交接的条件已经成熟了。
吕端之所以敢站出来,是这40年社会演化的一个结果。他一站出来,只是一个标志,标志着御座上的那个皇帝角色的本质发生了变化。皇帝不再只是一个武装力量的首领,而是被社会精英阶层根据法统和规则共同认可的最高权力代表。
五代乱世的政治逻辑和历史阴影终于褪去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今年是公元1000年,大宋咸平三年。这一年的四月,完成这个转变的宰相吕端去世了。
他的死,在历史中也不过就是一行小字。但是这行小字后面,是历史的静水深流啊。
你发现没有,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后人,和身在其中的古人,看问题的视角是不一样的。
我们后人看到的东西当然更全面:什么前因后果啊,格局演化啊。
但我们后人的视角其实也有缺陷:我们容易忽略当事人的感受。比如,我们不知道当时的人怕什么,不知道当时的人的历史包袱,尤其是精神包袱,不知道他们对未来有什么过分的期待,不知道他们在决策关头为什么举棋不定。
就像我们在这一期节目里所讲的,宋朝开国都40年了,但是五代的历史阴影还是重重地压在大宋君臣心头。看不到这些,其实我们也就不是真看懂了历史,尤其是看不懂历史里的人。
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有一本小说叫《夜色温柔》。里面有一段话,非常触动我。
这段话说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残酷的凡尔登战役。这场战役号称是“凡尔登绞肉机”。十个月的战斗,双方伤亡100多万人。太惨烈了。
菲茨杰拉德说,这场战役——
“绝不可能重来一遍了,很长时间内都不可能。这种战争需要信仰,需要多年积攒下来的富足和安全感,还需要各阶级之间确定而明晰的关系。
你必须有比你所能记忆的还要悠久而且使你能全心全意的情感根源。你必须记得圣诞节,记得皇太子和他的未婚妻的明信片,还有瓦朗斯的小咖啡馆、柏林菩提树下大街上的啤酒屋以及市政厅的婚礼,记得去德比看赛马会,记得爷爷唇边的胡子……
这是一场爱的战役——消耗掉了一个世纪的中产阶级的爱……
我整个美丽且安全的世界,都随着这一阵爆炸带过的狂风,在我面前炸得粉碎,化为乌有了。”
对,一场战役,之所以能打得那么惨烈,双方都坚守不退,为什么?因为双方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是有力量的,是能赢的。这背后,就一定有长期积累的信念感和大量的温情故事。
看不懂那一代的人的精神世界和情感故事,我们就看不懂那一代人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们这个《文明之旅》节目,是要捋着历史的年份,一年一年地往下讲。这就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跟在古人的身后,亦步亦趋,就像跟在自己孩子的身后,他们的很多怕和爱,他们的犹豫和纠结,虽然我们帮不上忙,但我们可以用“理解之同情”,用置身事内的姿态,来感受他们的这些挑战、难题和局限。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更深地理解人性,理解中国。
就像我很喜欢的一位美国学者索维尔说的:“理解人类的局限性,是智慧的开端。”
顺便也让这句话,作为我们这个漫长的节目的开端吧。
下一期,咱们公元1001年见。
参考书目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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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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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育济:《论“杯酒释兵权”》,《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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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胜文:《大人物·秦始皇评传》,得到课程。
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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