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04年:“基建狂魔”大宋如何打防御战(上)

6 翩若惊鸿 2周前 48次点击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04年。

​今年,在中国是大宋景德元年,在位天子还是真宗赵恒。没错,去年还是“咸平”。“咸平”这个年号,一共用了6年,从公元998年用到1003年。从今年开始,改元叫“景德”。我们今天的瓷都景德镇的名字,就来自于这个年号。

这一年,一开始的兆头就不好。还没出正月,都城开封就地震了三次。然后就全国这儿也震,那儿也震,这一年,居然是中国古代史上地震记载最多的年份。

当然,今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个,而是战争。

宋朝和北方辽朝的战争,已经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五年。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小打小闹的军事摩擦只是序幕。宋辽之间的恩怨,迟早得有一个最后的了断。

决战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开始的。到了今年冬天,20万辽军骑兵就已经从今天的北京南部,雄安一带,一路突破到了黄河北岸的澶州。澶州就是今天的河南濮阳。就是著名的澶渊之盟签订的地方。如果辽军的骑兵过了黄河,从澶州到宋朝的都城开封,今天开车也就两个小时的距离。那大宋朝就危险了。

这场最终决战,大家虽然都知道它迟早要来,注定要来,但当它真的像洪水一样卷过来的时候,当所有的骰子都掷出去,当所有的底牌都被翻开,当所有的筹码都全部被推到赌台上的时候,那种滔天的历史洪流还是很让人惊恐的。身在其中的人都明白,自己只要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当然,我们作为后人知道:双方拉的架势虽然不小,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谈判桌上,签订了著名的“澶渊之盟”,为宋辽两国开创了后面120年的和平。一句话:大宋朝最终还是扛住了。有惊无险。

为什么宋朝能够扛住?为什么会有这个结果?更重要的是:这个结果,对于中华文明,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就带着这个问题,一起穿越回1004年,大宋景德元年。

为什么必须御驾亲征?

我们现在就回到1004年的开封城,感受一下这一年大宋朝堂上的气氛。

过去五年,宋朝一直在和辽朝打仗。形势发展到今年,就已经不只是边疆备战的问题了,朝廷决策中枢的人事安排,甚至也开始围绕着最后的大决战来进行了。

上一期,我们提到的宰相李沆,在今年7月去世。继任的宰相是谁呢?真宗提拔了两个人:一个是毕士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还有一位,就是著名的寇准。

关于寇准这个人,我们以后的节目要专门讲,这里只提示一点,就是:寇准的性格可不是民间传说中的那样,是一个自带喜剧色彩的开心果。相反,寇准的性格特别刚,刚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宋太宗曾经对他有一个评价:“鼠雀尚知人意,况人乎?”——就是一只老鼠一只鸟也多少通点人情,何况你是个人呢?你看这话说得多重?

寇准这样的性格,本来是不适合当宰相的,但之所以还是有这个任命,就是因为战争形势的需要。正式任命之前,真宗皇帝就问另一个宰相毕士安:“我听说这个寇准性格也是太刚,做事有点意气用事。恐怕不适合当宰相吧?”

毕士安替寇准说了一大堆好话,核心就是一条:现在和辽朝正要开战,这个时候正好需要用寇准这样的人才。毕士安给了他四个字的评价:“能断大事”。大战在即,宰相人选,不能是只会按部就班处理行政事务的官僚了,得是那种能在关键时刻能拿大主意人。说白了,寇准这个人,领导力不怎么样,但是决策力特别强,这个时候当宰相正好合适。

寇准拜相,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官员任命,而是带有一点组建战时政府的意思了。

新的宰相班子就位不久,真宗还有一个特别指示。他对跟两位宰相说,“按说呢,本朝制度,军事上的事应该归枢密院管,但是,现在前方有什么重大军情奏报,我拿到还是先给你们宰相看,你们有什么意见,一定要提出来。不能因为和枢密院的分工,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按说,宋朝皇帝对于军政分开这事是非常在意的。搞文武分权制衡基本是宋朝立国的基本国策。但是这个时候大战在即,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大家群策群力吧:宋朝的中央已经隐隐然形成了一种战时体制。

但即使做了这么多准备,包括心理准备,1004年10月24日,辽朝举全国之力,发20万人马南征的时候,那个心理冲击还是非常大的。

你看看辽朝选的这日子——中原已经秋收,农民交的粮税基本入库了,辽军南下,都不用带什么粮草,边抢边打就行了。而且越往后,天气越冷,黄河结了冰,就能直捣开封。

战况还是非常紧急的——

10月31日,宋朝接报河北唐县遭到20余万辽军攻击;

11月1日到3日,接报河北威虏军、顺安军、北平寨、保州相继遭到辽军攻击;

11月7日,接报辽军合攻河北定州;

11月13日,接报山西岢(kě)岚军也出现了敌情。

你看看,这就是20天之内的事啊。

战事一起,各种信息纷至沓来,像黑雾腾空,真假难辨。辽朝到底发来多少军队?分成多少路?战略目标是什么?战术路线又是什么?那支军队已经打到哪儿了?现在胜负如何?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一概都不太清楚。

反正一时间,北到河北廊坊,东到山东潍坊,南到河南濮阳,流民四起,哀嚎遍野。甚至有传闻说,辽军主帅萧挞凛下令,要屠杀沿途所有15岁以上的宋朝男子。山河一片狼藉,能不急吗?

话说有一天晚上,紧急军报来了五封。按说应该是直接报送给皇帝的。但是值班的宰相寇准说,不急不急,继续喝酒,谈笑风生。

是真不急吗?不是。

第二天,真宗皇帝早朝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急得直跺脚。寇准说,怕什么?只要您皇上愿意御驾亲征,就能把事儿给平了。

一听说要让皇帝上前线,大臣们先就想撤,让皇上慢慢想。寇准拦住了,“皇上还没撤,你们撤个啥?”真宗也说,这么大的事,来啊,让我到后宫里认真想想。寇准一把扯住了真宗的袖子,说了一句话:“陛下入,则臣不得见,大事去矣。”——你今天只要是进了后宫,你肯定就打退堂鼓了,你不御驾亲征,就大势已去。

就从这个细节你就可以看出来,头天晚上寇准喝大酒,不让夜里喊皇帝起床,不是不着急,而是情况已经发展到了:再一份份地分析军情,做处置,已经来不及了的地步。在寇准看来,现在连给皇帝仔细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做御驾亲征的断然处置。

不过,你可别觉得,这事就是寇准说了算。事实上,这个时候,朝堂上出现了一片七嘴八舌的争议。

毕士安和寇准都是主张皇帝要御驾亲征去前线的。但同时也有一种声音,就是主张皇帝跑。去哪里呢?意见也不统一。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王钦若,主张皇帝去金陵(今天的南京);枢密院(最高军事机关)的副长官陈尧叟,主张皇帝去成都。

过去我们注意这段史料,往往是出于讲故事的需要。一个无私无畏的正面人物寇准,当然要搭上两个胆小鬼的反面人物,才能凑出一台戏嘛:王钦若是江南人,所以要去金陵;陈尧叟是四川人,所以要去成都。你看,这都是小动物式的反应,一受惊,就要往老窝里跑。反衬出寇准的英雄气概。后来寇准听说了,及时阻止了这次逃亡。而且,他还当着皇帝和这两个人的面,说了一句很霸气的话:谁给陛下出这个馊主意,就该砍谁的头。

但是,今天我们站在1004年的历史现场,再来感受一下:如果王钦若和陈尧叟的建议是认真的,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单纯就是害怕吗?当然不是。

中国历史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个漫长的、不间断的历史的一部分。所以,每一个中国读书人,看着眼前的事实,脑子里都能闪现出来一些历史的原型。他们当前的选择,往往是历史上已经有过的选择的翻版。

如果皇帝去了金陵,这是什么?这是走东晋路线啊。差不多700年前,北方五胡乱华,东晋司马睿不得已迁都今天的南京,这才站稳了脚跟。

如果皇帝去了成都,这是什么?这是走唐玄宗的路线啊。差不多250年前,安禄山造反,跟1004年的形势差不多,也是“渔阳鼙鼓动地来”,皇帝跑到四川才躲过一劫。

这下我们听出来了,皇帝跑还是不跑,往哪里跑,这绝不只是一个行动建议,也不只是对皇帝个人安危的关注,这还是一个对当前形势和未来前景的判断啊。不管是走东晋路线,还是走唐玄宗路线,这都是在承认,面对北方来的强敌,这次肯定是打不赢了。能够像晋朝、唐朝皇帝那样,暂避锋芒,找个地方站住脚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大宋朝中衰的局面,肯定是避免不了了。

我们作为事后诸葛亮,当然可以嘲笑这些悲观主义者,这些逃跑分子胆子小,错误估计了形势。但是抽身出来一想:跑,一定就是错的吗?不一定啊。远的不说,100多年后的宋徽宗宋钦宗,不就是没能及时跑掉,才断送了大好河山吗?600多年后的崇祯皇帝,如果能及时地迁都南京,后来的结果没准儿要好得多。历史的是非对错真是难说得很啊。

所以接下来,我们就假装和寇准、毕士安、王钦若、陈尧叟这些人一样,也都在1004年的历史现场,我们也替宋真宗操操心,替他盘算盘算,这一场宋辽大决战,到底有几分胜算?

大宋有几成胜算?

如果我也生活在景德元年的大宋朝,如果我对这个朝代有很深的了解,如果非要让我对这次宋辽决战的结果做预测,那我在1004年的10月份,可能也是非常悲观的。

悲观的原因,大概有两层。我们一层一层地聊。

第一层,就是很显然的军事劣势。

我们都知道,宋朝的疆域,比此前的汉唐盛世要小。西边少一大块,北边也少一大块。

这可不只是面积少了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少了两项最重要的战略资源。

西边少了一块,河套地区丢掉了,中原王朝就缺了养马的马场。在冷兵器时代,马就是坦克,既能提升火力也能提升机动性。

要知道,仅仅唐高宗时期,大唐帝国可是拥有过70万匹战马的。而到了宋太宗的时候,因为大宋境内没有很好的马场,战马只有21万匹。现在宋真宗的时候,就更少一点,才20万匹。而北边的辽朝呢,骑兵数量一直维持在30万以上。

还不能只看数量。宋朝不仅马少,质量还差,其中有不少是四川马和福建马。尤其是福建马,很容易受惊吓,质量差到连战场都不能上,只能做运输用。辽军的契丹马,虽说算不上有多好,但是适应力很强,不容易生病,非常适合长途奔袭。综合起来看,辽军的骑兵能力比宋军强太多了。

这是西边疆域小带来的后果。而北边疆域少了一大块,后果就更严重了。哪里啊?就是著名的“幽云十六州”。

其中的幽州,就是今天的北京。而云州,就是今天的大同。所谓幽云十六州,就是华北平原北边的燕山和太行山那部分。

如果中原是一个四合院,这就是北边的那道院墙啊。自从幽云十六州在五代时期被辽朝占了之后,中原王朝就失去了北边的天险。老赵家的大宋朝就住在这个缺了一边院墙的四合院里。那种漏风的感觉,真是不好受——

辽朝什么时候想打仗,骑兵一旦踏过幽州边境,面前就是一片大平原,一冲到底,几天功夫就能打到黄河岸边。过了黄河,就是宋朝的都城汴梁。宋朝的这个地缘环境也是太险恶了。

所以宋朝建国之后,为什么心心念念地要收复燕云十六州?不仅是出于要“恢复汉唐故地”这样的政治考量,更重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军事防御的需要。

现在你看出来了:宋朝和辽朝打仗,要战,无马可战,要守,无险可守。这是军事上的劣势。

再深一层地看这个问题:打仗除了打硬实力之外,还要打软实力,也就是士气。

一般来说,保家卫国的反侵略战争,会有一个“士气加成”:你来抢我的,我跟你拼了,一寸河山一寸血。

一般来说,这个“士气加成”都属于中原王朝。那宋朝和辽朝的大决战,宋朝有没有这个加成呢?情况比较复杂。

大宋这边确实有。要命的是,对面的辽朝也有。

我们一般的观念:中原王朝是农耕文明,北方帝国是游牧文明。唐高祖李渊有一个说法嘛,说这些游牧民族,“见利即前,知难便走。胜止求财,败无惭色。”——胜了,抢了东西就跑,不顺便把地方占了?败了,拍拍屁股就走。

奇了怪了,他们一点都没有羞耻感吗?

李渊这话,代表了农耕民族的想法。对农耕文明来说,打仗往往是为了争土地。什么是土地?我吃饭穿衣靠它,我养儿育女靠它,我自小熟悉的家乡在此,我的祖宗坟茔在此。土地问题的背后,有太多的文化的、情感的因素。所以,农耕民族打仗,多少会有一点“保家卫国”的悲情意识。这也是战斗力啊!

而游牧民族一般是不讲这些的:打仗胜了,不就是为了抢东西吗?打仗败了,当然要跑啊,这有什么可羞耻的?

但是,大宋朝在1004年遇到的这个契丹辽朝,可就不能用这个模子去套了。

辽朝不完全是一个游牧帝国,它已经形成了同时管理游牧和农耕两种文明形态的能力。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我们将来找时间再讲。

今天我们只需要知道:辽朝人不再是那种“胜止求财,败无惭色”的草原民族了,他们有很强烈的土地家园意识。

所以,后来在宋辽双方谈判的时候,辽朝的谈判使者说的话,记录下来的不多,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句:“我们带这么多人来打仗,谋求的就是关南之地。我要的是这个地方。”

什么是关南之地呢?

大概念上说,是幽云十六州,但细说,十六州这个时候并不都在辽朝手里。其中有两个州,就是瀛洲和莫州,今天的河北河间和任丘一带,是幽云十六州向南方的一个突出部,这个地方现在是在宋朝手里。

辽朝使者说,如果我们这回拿不到这片地方,怎么跟国人交待呢?”

宋真宗回怼的话是:“我守的也是祖宗基业,哪儿敢随便就丢了。你们要是非要要土地,那就只能打到底。”

你看,双方都在强调一个概念:不仅仅是我要这块地方,我背后还有一个整体性的意志——不管这个意志是来自于国人,还是祖宗——总之,领土神圣,我不能退让,我没有什么谈判余地。

你看,农耕民族一听说“还我河山”、“保家卫国”这样的词儿,就能从心底里召唤出来的情感和战斗力,现在对方也有。这么聊,就很容易把天儿聊死。这么开始的战争,很容易就变成不死不休的酷烈的战争。

在中原王朝的历史叙事里面,不仅这两个州,就是整个幽云十六州,都是我们的,所谓“汉唐故地”。而你们草原上的民族,就应该退回长城以北自生自灭。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站在辽朝的角度,他们会怎么想这个问题?

我们不妨假装自己是当年代表辽朝的谈判使者,我们在谈判桌上会怎么聊天?我想,大概有这么几条能摆在桌面上:

第一,幽云十六州这块地方,不是我们辽朝人偷来的抢来的。是后晋皇帝石敬瑭割让给我们的。而且不是白给啊,我们帮石敬瑭当上了皇帝。这是我们干活儿的酬劳,这是我们流血流汗换来的。

第二,我们什么时候拿到幽云十六州的?后晋天福三年,公元938年,那个时候你们宋朝在哪里呢?那个时候别说宋朝了,连你宋朝篡位的后周都还没有呢。你们老赵家的宋朝是960年才有的。我是先长的眉毛,你是后长的胡子。就算有纠纷,也是我们和后晋老石家的事儿,你们老赵家一个篡位的,腆着脸跟我谈什么谈?

第三,这次我们来,也不是想对你们怎么样,就是要把后周从我们手里抢走的瀛洲和莫州拿回来。当年武力从我手里夺走的,我今天要武力夺回来,没毛病吧?

第四,说起打仗,你们宋朝建国后,我们两国打过两次打仗,两次都是你们侵略我们。第一次,979年,第二次,986年。这两次,不是我们先动的手吧?是你们打到我家里来的吧?结果呢?丢人!两次都败了。

总结一下:双方争议的瀛洲莫州,所谓的关南之地,第一,我们辽朝是合法途径拿到的,第二,不是从你们宋朝手里拿的,第三,被武力抢走的,我们要武力抢回来,第四,你主动打我两回,我现在打你一回,你不亏吧?你主动打我,你都打不过,现在我主动打你,你还赢得了?

当然,上面这一二三四,都是我自己代入辽朝人假想演绎的。

我估计,当时谈判桌上,即使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说法,也一定会有这样的想法。打仗重在师出有名。如果真要讲道理,你看看,辽朝军民上下,也有一番他的道理,他的底气。

既然提到了“士气”这种精神力量,我们不妨再深看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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