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04年:“基建狂魔”大宋如何打防御战(下)

6 翩若惊鸿 7个月前 256次点击

对1004年的宋军的士气影响最大的,应该就是刚才提到的979年和986年的两次北伐,两次都以惨败而告终。

979年,是宋朝灭北汉,想顺手牵羊拿下幽云十六州,失败了。高梁河一战,不仅大军溃散,连宋太宗的腿都中了两箭,最后是坐上了一辆驴车,才逃回来。所以现在网上有人给太宗起了一个外号,叫“高梁河车神”。

你可以说这次是没准备好,大意了。那七年后,986年的雍熙北伐,那可是精心准备的三路大军北上伐辽,结果还是败,而且败得更惨。杨家将的杨老令公杨业,就死在这一战。

这两次对辽战败,还是近20来年的事。如果再往前看,中原政权和辽朝交手,成绩单也是非常难看。

我们现在讲五代十国,好像中原的梁唐晋汉周是连下来的。其实不是,有一个短暂的时期,具体说就是公元947年的上半年,后晋灭亡了,后汉还没有建立。这个时候的东京汴梁,或者说中原的主人是谁?就是辽朝啊。辽太宗耶律德光灭掉了后晋,是短暂地成为过中原皇帝的。虽然后来他发现自己还是治理不了中原,撤走了,但这就是历史上的一个先例啊。

读中国历史,咱们必须知道“先例”这个东西的厉害。

比如,汉武帝的时候卫青霍去病打败了匈奴,这件事为什么伟大?具体的战果,其实没那么重要。要不了多少年,匈奴就卷土重来了。重要的是,什么“封狼居胥”、“燕然勒功”这些事创造了一个先例。它告诉后人:农耕民族在战场上打败草原民族,而且是获得那种犁庭扫穴、直捣王庭式的彻底胜利,是有可能的。

这才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资产。后来的中原人都知道,不管我现在面对什么局面,哪怕是灭国的局面,没关系,我们还能东山再起,驱除鞑虏,把外敌赶出去。我只是暂时没做到,但历史证明我们能做到。你去看南北朝的时候、南宋的时候、明代初年的时候、清代末年的时候、乃至抗日战争时候的史料,卫青霍去病的故事总是被人反复提起。这就是创制一个历史先例给后人来的力量。

那当我们回到1004年。在大宋君臣的记忆里面,和辽朝打仗,20年来没有赢过,50年前还被人家彻底征服过,这也是“先例”啊。凡事一有先例,就是在后人的脑子里种下了一个心魔。只要辽军的铁蹄一过边境,大家心里的某个角落里就会有声音响起来:不会吧?又来了?这是又一次五胡乱华,还是安史之乱,还是汴梁陷落啊?

现在我们回头再看1004年,景德元年的时候,大宋君臣在面对辽朝大兵压境的时候,有担心、有恐惧、有疑虑,甚至有人冒出过要暂避锋芒、远走金陵或者成都的建议,是不是都可以理解了?

我们不能苛责古人,原因就在于此。我们如果不能充分地看到古人面对的现实,不能理解古人脑子里的那些模型和先例,我们对他们的处境其实是一无所知的,我们对他们的很多指责就是轻率的,反过来,对他们的勇气其实是没有给予足够尊重的。

后来宋真宗在寇准等人的一路护送下,当然也可能是连拖带拽地,来到了宋辽战争的前线。不仅御驾亲征,而且来到了前线澶州,不仅到了澶州,而且渡过了黄河,来到了澶州北城。当皇帝的旗帜出现在城楼上的时候,所有的宋军大呼万岁,声音震动几十里,军队的士气达到顶点。在那个刹那,我相信很多人是热泪盈眶的。

但是,如果不理解刚才我说的宋军的那些弱势,那些难处,那些内心的恐惧,我们就既会低估宋真宗的勇气,也无从理解那几十万宋军士兵的兴奋的呐喊到底是因为什么。

好了,说了这么多宋朝一方的劣势,那为什么历史最后的结局,居然是双方握手言和,和平不仅猝不及防地就来了,而且一下就延续了120年。

为什么宋朝扛住了?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聊的话题了。

大宋凭什么抗住了?

宋辽澶渊之战的最后结果,就是澶渊之盟。很多人对这个和平条约都有一个印象,就是城下之盟,而且是宋朝付了钱的城下之盟,一年要给辽朝30万的“岁币”嘛。所以,听起来有点屈辱的意思。

这个话题,我们下一期,就是1005年那一期的《文明之旅》节目再详细分析,毕竟澶渊之盟的正式签订是明年的事儿。在这儿,我只提示一点:如果两个政权争议一片领土的归属,你说这是你的,我说这是我的,最后闹到要兵戎相见的程度,而博弈的最后结果是:领土归你,你给我点儿钱,我走人。那么请问,到底是谁赢了?

当然是你赢了呀。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

所以,关于1004年,大宋景德元年的这场澶渊之战,我们基本可以下一个十二个字的结论:双方平分秋色,大宋略占上风。

那就奇怪了,前面那一段,咱们说了宋军的那么多劣势,最后怎么就扛住了呢,而且还能占上风呢?

原因当然有很多。其中一个观察角度是:1004年的大宋朝,已经进化成了另外一个国家物种,和强盛的汉唐不一样,和此前的五代也不一样。

我们想象中的汉唐盛世什么样?一个体面的大帝国什么样?只从军事这一个维度上讲,当然是有非常强悍的边防军队,谁敢惹我,我就灭谁,所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但是不好意思,宋朝从逻辑上就做不到。为啥?因为宋朝立国的国策,就不会允许出现强悍的边军。如果追求军队的战斗力,那将领就要有独立的带兵权、指挥权,甚至有自己征集军需的权力,那不就是藩镇吗?那样的将领不就可能又是一个安禄山吗?经过唐末和五代十国那样的乱世,宋朝几代皇帝的努力,就是要防范出现这样的将领。

赵冬梅教授在她的《法度与人心》里,有个很形象的说法,她说,宋朝的边防军,不仅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且“流水的兵”之上还有“流水的官”,更要命的是,这“流水的兵”跟“流水的官”还不是一条河里的水,他们永远分流。这样的边防军,固然不可能对中央构成威胁,但也就大大削弱了抵御外部强敌的战斗力。没办法,安全和效率永远是一对矛盾。

那怎么办?那么大的宋帝国,面对辽朝这样的强敌,又不能出现强悍的将领,国防安全怎么办?

这种压力就活活地把大宋的军力建设逼到了另外一条道路上:拼命强化防守能力。你可能会说,防守能力不也是战斗力吗?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大了,进攻和防守表面上是打仗的两种策略,但它们的背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战略文化。曾瑞龙先生的《经略幽燕》,其中就讲到宋代初年这个战略文化的大转型。

五代时候的军人什么样?要在军人群体中获得拥护和声望,那自己必须也是好汉,必须武艺高强,必须好勇斗狠。但是宋朝建国之后,将领的风格就变了。比如宋朝的开国元勋大将曹彬,宋朝立国之后,几个重大的战役,曹彬都参与了,尤其是灭南唐的那一战,曹彬还被任命为主帅。但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有什么武艺,会什么耍枪弄棒的事儿,他在历史上留下来的事迹,都是强调这个人清廉、宽厚、仁爱,守法这些特质,活脱脱一个士大夫。

更重要的是,战争的风格也渐渐地在变。

五代时候的战争,讲究来去如风、速战速决;讲究少废话,不服就干;讲究野战,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打一场,胜负立判。听着过瘾吧?但说实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当时的战争没有很好的经济基础,政权的合法性又薄弱,军队的士气波动还非常大,不这么以快制快地打,根本就撑不久。

但是在1004年的这场宋辽澶渊之战中,我们看到的宋军,完全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路数,变成了非常厚重的防守风格。

这两种风格的背后,是战争需要的资源结构不一样。

进攻战,除了兵力和武器之外,天才的将领更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战场上的要素组合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岳飞讲的那句话嘛:“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所以进攻战的胜利,本质上就是把将领的智力资源转化为战斗力。

但是防守战就不一样了,不能说将领不重要,但是,国家的经济资源、技术资源也都能转化为战斗力。

简单举两个例子——

前面说过,宋朝没有幽云十六州,所以就没了防守的天险,那怎么办?大宋朝有的是人力,没有天险就生造呗。

你很难想象,从宋太宗淳化四年,也就是公元993年开始,在华北大平原的宋辽边境上,宋朝居然修建了600里的人工湖泊。那个规模是非常大的,长是从今天的保定一带,一直延伸到海边,宽的地方有100多里,窄的地方也有8到10里。这种人工湖泊,宋朝人叫做“塘泺[pō]”。

这是平原地区,好挖沟挖塘,那山区呢?就种树。用树,尤其是榆树形成的要塞,就称之为“榆塞”。作用和“塘泺”类似,都可以挡住北方来的骑兵。

所以你看,基建狂魔,不是白给的。宋朝的人口优势,经济优势,就这么转化成了战斗力。

还有,技术优势也能转化成战斗力。宋人发明了用打井来守城的方法。打井不仅能提供水源,还有其他用处。比如,在冬天,宋军就可以把井水浇在城墙上,结冰之后,这城墙就很难往上爬了。公元999年的遂城之战,著名的杨家将,杨六郎杨延昭就用过这个方法。到了今年,1004年,宋朝人还琢磨出了新法子。沧州之战,水井里的水制造的冰块,还能替代石头用。

宋人更关键的技术优势体现在弩机上。

要知道,弩机和弓箭不一样。想要用好弓箭,得有非常好的体能,而且还得经过长期的训练。而弩机就不用,它有一个扳机,可以先用腿部或腰部的力量上弦,力气小的人也很容易就能掌握。那宋朝的人口优势就能发挥出来了。最大的弩机,居然需要上百人同时工作才能使用。

而且你想,弩机是事先上弦的,所以,只要有技术研发能力,它的力量可以不断地突破上限。到公元976年的时候,宋朝已经把床子弩的射程提升到了1580米。这已经达到现代狙击步枪的射程了。

你看,如果国家致力于防守,那么经济优势和技术优势,就很容易转化为战斗力。事实上,回顾1004年的澶渊之战,辽朝大军之所以踢到了铁板上,之所以后来愿意谈判,就是因为这两个原因。

10月底战争爆发之后,辽军的前锋部队先是攻打威虏军、顺安军,打不下来;然后去打北平寨,又受挫。接着,绕道攻保州、定州,还是打不下来。先锋部队出师不利,那能不能主力也上阵,好歹拿下一个大据点,好歹提升一下士气呢?辽军选定的目标是瀛州,今天的河北省河间。

瀛洲这一仗打得特别惨烈。辽朝的萧太后和辽圣宗亲自举着鼓槌,在瀛州城下击鼓助威。但是没用,辽军死了三万人,最后还是没有拿下。

我们过去在读历史书的时候,往往只注意到:辽军一路冲到了澶州城下,过了黄河就是开封汴梁。但是如果在历史现场,你还会注意到:在辽军身后的河北平原上,宋朝丢掉的城池其实并不多。辽军越深入,后路的风险累积得就越高。所以,当双方军队在澶州对峙的时候,城里的宋真宗君臣,内心肯定是惴惴不安的,但是城外的辽朝皇帝和太后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而最后击溃辽军心防的,应该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弩机了。这场战争里,发生过整个中国古代战争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射击。

有一天,澶州城头的宋军,隔了几百米,影影绰绰看着城下的辽军有当官的来巡视前线,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发射了一次床子弩,就这么巧,直接命中了辽军的统帅萧挞凛的额头,人抬回去当天晚上就死了。仗还没怎么打,主帅先死了,这对辽军的士气打击太大了。

你看,攻城不下,导致辽军孤军深入;主帅身死,导致辽军军心崩溃。这两件事,是澶渊之战的两个最重要的转折点,也是辽朝愿意回到谈判桌上的两个决定因素。而这两个因素,一个来自于宋朝的经济优势转化成的战斗力,一个来自于宋朝的技术优势转化成的战斗力。

这个时候,我们再回头去看大宋朝这架战争机器:就在宋初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它渐渐演化成了另一副样子,从一柄匕首变成了一块盾牌,从牙尖齿利的猎豹,变成了岿然不动的大象。

澶渊之战,还记得我们前面讲的12个字吗?“双方平分秋色,大宋略占上风。”但是我知道,1000多年后,有的人,即使认可这个结论,也一点不会觉得兴奋。

为啥?因为不痛快嘛。

一个崛起中的帝国应该是什么样子?

应该有霍去病那样的猛将,应该有灭匈奴那样的战功吧?遥想当年,霍去病发明了骑兵的长途奔袭的闪电战,打的是大迂回、大穿插、大歼灭战。那多痛快?

而不是像现在的大宋,深挖沟、高筑墙,主打一个抗击打能力超强,像个缩起来的刺猬一样,把敌人熬得没脾气,然后给几个钱对方撤走。这算什么胜利?

下一期节目,讲1005年的时候,我会重点聊这个话题。澶渊之盟是不是一个好结果?

这里只提示一点:

站在慕强的立场上,我们当然会期待祖先获得更辉煌的胜利,把帝国的疆界往前推,推到幽云十六州,推到草原,推到大漠,因为这会给我的血脉添加一段激动人心的传奇。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是生活在1004年的大宋的一名普通老百姓,我们是更希望把侵略者赶出家园,然后我能继续过我的生活,还是更希望利剑出鞘,满足皇帝开疆拓土的雄心呢?当然是前者。

哎,为什么会有这个不同?这个不同的视角其实折射出了一个问题:国家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文明之旅》节目的学术顾问、历史学者林鹄老师在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了一段话。他说,“中国历史表现为两度回归。”

春秋战国时期的法家,是把君主的欲望当做国家的终极目标的,其他人都是工具。

这样的乱世持续了几百年,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实现了第一次回归:国家治理的目标,重新回到了天命观下的道德政治,天子只是天的代表、自然秩序的维护人,政治的主要任务是培养人的圣贤道德和实现社会的良善秩序。

等到了汉朝末年,又开启了一次大乱世,国家的道德目标再一次迷失。最典型的,就是曹操说的那句话:就算你“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你就是在道德品行上有再大的瑕疵,只要你有才能,我照用不误。乱世就是这样,眼前的利益目标至上。

几百年之后,到了宋朝。你会发现,宋朝初年的几代君主,又在自觉地推动国家道德目标的第二次回归。

在1004年的纷飞的战火里,你看到的,更多是宋朝的无奈之举和权宜之计,还是一个国家的主动转向和文明演进?

下一期,1005年,我们就来讨论这个话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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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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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瑞龙:《经略幽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赵冬梅:《法度与人心:帝制时代人与制度的互动》,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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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轶英:《北宋河北边防建设研究》,河北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

夏亚飞:《宋朝骑兵研究》,河南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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