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01年:四川为什么叫四川?(下)

5 翩若惊鸿 7个月前 273次点击

先来看965年的“全师雄之乱”。

全师雄是谁啊?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军阀吗?不是啊。

他本来是后蜀一个武人出身的官员,本来是作为降官,带着家眷要去京师的。走在路上,已经觉得不对头,乱兵起了嘛,他就怕被拥戴成叛军主帅。所以就丢弃了家人,躲了起来。但还是被搜了出来,被迫上了贼船,当了叛军的头。于是,全师雄的名字,就跟叛乱写在了一起。

还有,就是一年前,公元1000年的“王均之乱”。

这件事的起因,特别无厘头。

叛乱的军队是哪里的军队?不是原来四川当地的军队,而是朝廷的最精锐的禁军。叛乱的首发阵容有多大?八个人。领头的是什么人?一个小兵,叫赵延顺。

为什么叛乱?因为军队搞检阅仪式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们这支部队,待遇不如别人好,吃的,穿的,不如人家好。就为争一口气,没有什么预谋,就造反。

那问题是,不是叫“王均之乱”吗?这个王均是谁?又是怎么上的贼船呢?

王均就是他们这支军队原来的头儿。

这事发生在1000年的大年初一。八个小兵因为一口好吃的没吃上,就开始杀人造反。刚开始可能只是因为上头了,但是真杀了人,闯了祸,这几个小兵也傻眼,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于是就出现了非常戏剧性的一幕,就是谁来平叛,他们就上去说,要不你领着我们造反吧?不答应?不答应就杀了。

这一连杀了好几个人。最后他们部队的主管军官,就是王均来了。他们又上去说,要不你领着我们造反吧?这王均一看,本来这就是自己的兵,闯下这么大的祸,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再说了,如果不答应,前面又有几个前车之鉴,尸体就躺在那儿呢,于是心一横,就干了。

十个月之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场叛乱才被平定。

整个这个过程,简直就是五代乱世的那些故事的翻版。同样的“权反在下”,同样的“阴谋拥戴”,领头人也是,同样的万般无奈,同样的半推半就,同样的骑虎难下,同样的鱼死网破。

这场“王均之乱”唯一的特殊性就在于,这事不是发生在晚唐、五代、宋初,而是发生在大宋建国已经40年的宋真宗时代。这说明什么?

说明此前那个乱世带来的社会结构、行为逻辑还没有被彻底消除。一个军头啸聚起来,能成事,至少能割据一方,这个历史的想象空间,至少在公元1000年前后,还没有彻底关闭。在事到临头的时候,他们还是觉得有机会。

马克思有一句话:人们是在“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自己的历史,“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

宋朝建国,是在五代十国的历史条件之上创造自己的历史。宋朝建国40多年了,前代军阀的故事和传统,还是像梦魇一样纠缠着很多活人的头脑啊。

为什么统一秩序的建设这么难呢?一会儿,我们就来回答这个问题。

“瓦解”为什么比“土崩”更难重建?

刚才我们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建立一个统一秩序这么难?

熟悉中国历史的人可能会觉得,还行吧?没那么难吧?你想,汉朝的刘邦公元前209年起兵,到了公元前202年统一全国,一共是7年时间。唐朝也是,李渊从公元617年起兵,公元624年基本统一,也是7年时间。没觉得有多难啊。

而到了宋朝,960年建国,979年拿下北汉,基本统一,这是花了19年。而直到今年,1001年,地方分离主义倾向还这么严重。40年了,还没把活儿干利索。宋朝怎么这么弱呢?

咱们不能单看这几个数字,还得看做事情的基础。那你就会发现,宋朝确实面对的是一款“地狱难度”的游戏。

有一个词,叫“土崩瓦解”。这是司马迁在《史记》里面发明的。这个词儿现在我们都是连着用,感觉“土崩”和“瓦解”是一个意思,都是形容一个庞然大物的解体状态。

但后来,有人就把这个词拆了,“土崩”和“瓦解”不是一个意思,它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秩序溃散的状态。

什么是“土崩”?就是社会秩序彻底解体。就像一堵土墙,日晒雨淋到最后,只要有个手指头一捅,轰隆一声就全倒了,碎成渣渣,这叫“土崩”。一个社会到了这种地步,老百姓也好,精英阶层也好,都受不了。

不是有那么句话吗?“最糟糕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所以这个时候人心所向,就是希望赶紧打出一个新统治者,搞出一个新秩序。对,秦朝末年的刘邦,元朝末年的朱元璋,面对的就是这种局面。

刘邦和朱元璋都来自于社会底层,他们都能成事。可见旧秩序是一种比较彻底的溃散状态,他们建立新秩序的难度就相对小。

但是“瓦解”就不一样了。原来的统一秩序,像瓦片一样,碎成了一块一块的。但你要是细看每一片瓦的内部,会发现仍然是秩序井然。原来的财富分布、权力结构、精英阶层都还在,甚至内部的向心力还很强。

晋朝和唐朝崩溃之后,分别留下了两个大分裂时代,就是南北朝和五代十国,就是这个状态。这个时候,如果要把它们整合起来,那难度就大得多了。

打个不尽恰当的比方:土崩,就像面对一堆沙子,掺上水泥就能凝固成一个整体;瓦解,就像是面对一个打碎了的瓷碗,要把碎片粘起来,要牢固,还要不留痕迹,那就太难了。

对,宋朝的皇帝们,要想建立一个统一秩序,就是要把五代十国的碎瓷片,而且是从唐朝末年算起,已经打碎了200多年的这堆碎瓷片拼起来,难度可想而知。

其实,我们把视野放大来看这个问题,不仅是宋朝的赵家天子,也不仅是中国,对整个世界来说,这也是一个超级大难题。

复旦大学政治学系的教授包刚升老师有一本书,叫《抵达》,讲的是人类政治秩序的演化。里面开篇就开了一个脑洞。

请问,文明社会的第一块基石是什么?法国思想家卢梭说,肯定是私有制啊。你想嘛,一个古人把一块地圈起来,宣告这是我的。然后周边的人就信,就真的承认这是他的。这是一个奇迹啊。这就是文明社会的奠基者。

但是包刚升老师说,不对。“实际上,谁第一个对众人说‘我要统治你们,你们应当服从我,我是你们的王’,而且找到了一些居然服从了他的人,谁才是文明社会的真正奠基者。”

哎,对啊,一个婴儿都可以说,这块饼干,这个玩具是我的。只要别人不抢,或者抢不过,那就是承认了他的私有权,这个好像没有那么难。

但是,一个人,一个我甚至都不认识的人,突然说,他是我的王,我的皇帝,他说什么我就得服从什么,甚至他都不用说,他制定一些法律规则,我就得遵守。你不觉得,这才是一件更奇妙的事情吗?能做到这一点,才是人类文明的一次惊险的跃进啊。

带着这个视角,我们再回到1001年的大宋,就能体察,在那么大的疆域内,在经历了200年的“瓦解”之后,还要想重建一套新秩序,确实不容易。

你就想当年的四川人嘛,我们熟悉的皇帝被你抓走了,我们的精兵被你调走了,我们的钱你说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你是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姓赵的年轻人,凭啥?

你发现没有,这个问题,只靠武力是回答不了的。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漫长的时间,艰难的秩序建设,和一代人又一代人的逐步推进。那真是“日拱一卒”、“久久为功”啊。

就拿五代十国这短短的53年来说,听起来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笔烂账。但是如果你沉到历史的细节里,仍然可以看到中央的威权其实是一点点地在进步的。

晚唐的时候,中央搞不定藩镇,甚至皇帝都被撵得到处跑。

到后梁朱温的时候,虽然全国还是搞不定,但是他还是彻底解决了河南地区的藩镇问题,最起码,整个五代时期,河南地区藩镇叛乱,一次都没有成功。

到了后唐,又建立了一套侍卫亲军制度,就是皇帝的“私人军队”。到后汉的时候,中国北部地区的藩镇都被大大削弱了,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挑战中央的权威。

所以你看,到五代的后期,能造反成功的,就不再是地方军阀了,而是禁军的统领,后周的郭威,宋朝的赵匡胤,都是原来皇帝身边的人。

从秩序演化的角度,你能感觉到吧?虽然还是乱世,但是那个“进步”,确实在一点一点地、坚定地发生着。

文明进程就是这样,即使方向明确,人心所向,但是也急不得,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火到猪头烂,功到自然成。

公元1001年,随着四川王均之乱的平定,折磨中国200多年的地方分离主义倾向基本结束了。自此之后,中国历史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长期的、大规模的地方割据。

在这个基础上,怎么建设更好的文明和秩序,就变成了下一个挑战。

公元1001年,这一年,柳永17岁,范仲淹12岁,晏殊10岁,包拯2岁,而欧阳修将在6年后出生。历史滚滚向前,下一代人已经快要走上舞台了。

下一周,咱们1002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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