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02年:科举为什么发生基因突变?(下)

4 翩若惊鸿 7个月前 249次点击

举个现在公司里的例子你就明白了。

原来是各地分公司给总公司推荐人才。那大家对自己身份的认定就是:我是河南分公司推荐的,他是湖北分公司上来的,我是王总栽培的,他是李总提拔的。那这个公司肯定就是四分五裂。

现在总公司改政策了:提拔人,要按总公司发布的标准来,比如三月份要提拔一个特别勤奋的,四月份要提拔一个业绩特别好的,五月份要提拔一个外语说得棒的。这就是抛出了三个人才标准的分类。这不就是唐朝科举中的那些“科”吗?

虽然具体的操作过程中,底下人还是可以作弊,但最后选出来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在勤奋、业绩、外语水平上,总得稍微能说得过去吧?那你想会有什么结果?

公司里的人的分组方式,就不是按照地域和推荐人来分了,而是按照专长和特征来分了。这对原来分公司的权力当然就是一种削弱。

最重要的变化是:被提拔的人的心态变了。他心里清楚:第一,标准是总公司定的。提拔的机会是总公司给的。我最感谢总公司。第二,虽然对于过程中帮过我的人,我也很感激,但那不是决定性因素。这里面最重要的,是我自己的禀赋和努力。

唐代皇帝靠这一招,渐渐地就把人才标准的认定权从世家大族手里收上来了。虽然人可能还是那些人,但是皇帝的权威大大增加。

你看,隋唐时期的科举制度,最根本的目的,不是要从民间选拔新人才。就像打牌,皇帝的目的不是要换牌,而是要把桌面上已有的牌按照皇帝定的标准重新组合。要不怎么说,三流企业做产品,二流企业做品牌,一流企业做标准呢?拿到标准的制定权,很重要啊。

那科举制度就这样持续下去,不是挺好吗?

不行啊。到了宋朝,社会条件又发生了重大变化。皇帝又面临了新的挑战。

而要解决这些新挑战,皇帝就不得不对科举制度做进一步的改造了。

谁是大宋皇帝的新对手?

刚才我们说,到了宋朝,皇权又有了新的挑战。

本来,皇帝的对手是世家大族。但是没想到,唐朝末年的那场动乱,世家大族是死的死、散的散,困扰皇权几百年的豪族问题,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那皇帝就可以彻底松心了?拔剑四顾心茫然了?不会的。舞台上不会有真空,新对手很快就上场了。谁啊?就是能够左右科举考试结果的官僚集团。毕竟,科举考试要面对成千上万的考生,皇上一个人可干不了,得委派官员具体操办,这些主考官们,就通过出题、阅卷、选优,获得了一种新的权利。

打个不尽恰当的比方:世家大族对皇权,像是蹲在门口的野兽,动不动要暴起伤人;而官僚集团对皇权,更像是屋子里偷东西的老鼠。虽然威胁没有那么大,但是鼠窃狗偷的,也是非常烦人。

站在皇帝的角度看,以前是世家大族对人事权的劫持,而现在,变成了主考官们对国家人事权的截流。

这还真不是皇帝的想象,真实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

唐朝有个宰相叫崔群,他曾经主持过科举。罢官之后,他的夫人就劝他买庄园土地,给子孙留点家业。崔群说:“我有30所好庄田,遍布天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夫人就疑惑了:“我怎么不知道呀?”崔群说:“我前年主持科举,录取了30个人,这不都是好庄田吗?”言下之意,咱的子孙,靠这些门生的照顾,比自家有田产还靠谱。

你看看,这叫什么心态?你主持考试,录取的门生,怎么就成了你私人的产业了?

没错,这就是唐朝的风气,考官与考生之间逐渐形成“座主”和“门生”的关系。这是一种非常私人的关系。白居易写过这么一首诗,最后四句是:“胸中壮气犹须遣,身外浮荣何足论!还有一条遗恨事,高家门馆未酬恩。”高家门馆指的是谁?就是当年录取白居易的“座主”高郢啊。全诗大意就是说,我白居易自己看破红尘,想要告别官场,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没能报答“座主”高郢的恩情。要知道,这首诗可不是白居易28岁刚刚中进士的时候写的,而是他晚年写的。都过了三四十年,这恩情还甩不掉呢。

这种“座主”和“门生”关系,渐渐就形成了一种政治肿瘤,就是“朋党”。在朝廷中勾结,在政治上共进退,唐文宗不是有一句名言吗?“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

从皇帝的角度来说,官位是我设的,俸禄是我出的,凭什么你们这些官僚,只要当过一次考官,就能收获这个考生一辈子的感激涕零?

所以,宋代的皇帝,从一开始就在这个问题上严防死守。宋太祖即位第三年,就颁布诏令,严禁科举考官与考生结为“座主”、“门生”的关系,诏书中有这么一句话:“国家悬科取士,为官择人,既擢第于公朝,宁谢恩于私室?”你们能当官,是朝廷的恩典,你们凭什么跑到那些大佬的家里去千恩万谢呢?

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有一句话:“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如果我的权力是这些大佬给的,那我获得权力之后也只会对这些大佬负责。皇帝是谁?不好意思,不熟。

宋代的皇帝虽然没有读过孟德斯鸠,但是这个道理,他们是明白的。

现在我们明白宋代皇帝面临的挑战了:必须在用人问题上,防止官僚集团当中间商、赚差价。这个问题既然是科举制造成的,那就要通过修正科举制,把这个漏洞给堵上。

说到这儿,我们就能回答前面提出来的那两个问题了。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早不搞,晚不搞,就在宋初这30年间,科举制度突然搞出来这么多防作弊的制度创新?

我们这代人大多都是在考场上厮杀过来的,一听防作弊的措施,就觉得是冲我们考生来的。不是的。科举制度中的防作弊措施,是冲官僚集团来的。

你就看这几项“黑科技”——

“殿试”这项制度的潜台词是:你们这些官僚和考生之间,也别什么“门生”、“恩师”的叫得那么肉麻了,凡是中进士的,全都是“天子门生”。“恩师”就是我。不许你们中间商赚差价。

至于“锁院”、“糊名”、“誊录”这几项措施,本质是啥?就是在考试的过程中,尽可能地剔除掉人的因素。科举考试中的所有考官,你们低头看卷子就好,不用抬头看人。

这个时候你再看科举制度,它简直就变成了这么一架机器:只要考生愿意考,来,输入你的卷子,然后经过这个机器的判断,立即就能输出名次。整个这个机器的运行过程中,只有对文字的判断,丝毫不牵涉到人对人的判断。

你想想看,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皇帝一个人面对全天下的读书人,你从这头输入文字,我从那头给你输出名次,中间的庞大官僚系统居然拿不到什么居间的红利。在今天,需要计算机和人工智能才能实现的事,在1000多年前,居然就实现了。用欧阳修的话来说,“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像大自然那么无情,像一杆秤那么公正,真是不可思议的制度发明啊。

那我们再来回答前面提出来的另一个问题:只靠卷面文字来选人当官,这肯定不是最好的选人的方法啊。几百年前的武则天就发现这一点了。宋朝的皇帝肯定心知肚明,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坚定地这么做?

这就要说到科举制度的本质了。

我们一般理解,科举的本质,不就是考试吗?不,考试只是表象,是选择的过程。关键在于这项制度的起点。

日本学者宫崎市定的《科举史》,里面有一个很有洞见的说法:其他选才制度都是“他荐制”,而科举制度是“自荐制”。

所谓“他荐制”,就是我是不是人才,我说了不算,需要有他人来推荐、来背书,他们点头,我才是人才。前面我们介绍的“察举制”、“九品中正制”,都是这种“他荐制”;

而“自荐制”,就是我是不是人才,我只要觉得自己是,就可以站出来毛遂自荐,只要通过测试流程,不管你们对我这个人是什么观感,我就是人才。科举制和此前的人才制度相比,最本质的区别在这里。

你可以想象一个今天的场景:

如果在一家单位里面,你能不能被提拔涨薪,得你的直接领导说算。那一个底层的普通人,如果运气不好,可能就会受尽了盘剥和屈辱才有机会,或者这辈子压根就没有机会。

如果单位有一天说,现在咱们搞公开考试啊,谁都可以参加。那么请问你对这个考试有什么期待?当然是:最好中间不掺杂任何人的因素,至于考什么,反而没有那么重要。哪怕就是纯粹的抽签,都行。至少,我有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感觉。古人不是有一套嗑儿吗?“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你看,影响科举考试结果的,除了自己努力读书之外,全部都是玄学,没有什么其他人的因素在里面掺和了。这才是“自荐制”发展的终局啊。

是的。理解了“自荐制”的本质,你就知道了,科举制度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有一种内在的倾向,就是要剔除中间环节的人为因素。它的最终使命,不是为了把人才选择出来,而是为了让所有参与这个游戏的人,有对自我命运的掌控感。

我们可以抽身出来,看看“他荐制”和“自荐制”各自的利弊。

“他荐制”,当然有优点,至今还在普遍使用。

道理很简单:人是万物的尺度,能衡量人的也只有人。所以,选拔人才,少不了人对人的推荐和背书。

就像今天,公司选择应聘者,除了笔试成绩,当然也要看,原来工作单位的同事对这个人的看法;再比如,今天西方很多学校录取人,可不是只看分数,来自社会名流的推荐信是非常有用的。所以,微观地来看,如果我们需要快速地筛选人才,“他荐制”有优势。

但是,“自荐制”也不见得就那么差。这又牵涉到人的另一个本质了:人没有确定的样子。人是可以发展的。

说个我上大学时候的感受吧。当时一个班上,有从大城市来的,有从农村来的。农村同学的高考分数不低,但是要论气质、谈吐,比城里的同学就要差一大截。但是别忙,过几年你再看。农村同学会经历了一个飞速的城市化过程,很快气质、谈吐、自信也上来了。再拉长时间尺度来看,农村同学的人生成就,其实一点也不差。

我们今天的高考,本质上也是“自荐制”。它用一把尺子来量所有人,好像有失偏颇。但是另外一面,它也为人的发展留下了巨大的空间。

所谓的现代文明,我想,应该就包括这样的因素: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总该有一个机会,让我自己站出来说——

“我愿意接受命运的裁判,而且,我相信我的未来发展有无限的可能。”

今天我们讲科举制度的演化,你发现没有——

这项制度的初衷,可能只是为了应对当时的挑战,而不是为了什么抽象的原则,更没有什么笃定的总体规划。但是制度曲曲折折往前演化,一路经过人心、公道这些抽象原则的筛选,最终的结果,如果符合文明发展的方向,那么它就会有强大的生命力。

你看,科举制度就存在了一千多年,甚至科举制度的那些“糊名”、“锁院”、“誊录”技术,还在以各种形式,出现在今天我们的各种考试里。

这一期《文明之旅》节目,我们讲的是1002年的宋朝。最后,我们来看这一年的两个小场景吧。

这一年,有一个学生,只有13岁,正是贫苦向学的时候。小时候,因为家贫,他住在一个庙里读书。他怎么吃饭呢?提前煮两升米,放一晚上,粥就坨成一块了,然后用刀切四块,早晨跟晚上各拿两块,就着咸菜吃,一吃就是三年。这就是成语“断齑画粥”的由来。这个人就是范仲淹。再过13年,他考取了进士;再过43年,他写出了名耀千古的《岳阳楼记》。

本来他不该有机会,但是现在有了。

就在这一年,朝廷的两个宰相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件事:首席宰相李沆把女儿嫁给了新科状元,也就是我们前面讲的那位“连中三元”的王曾;副宰相,也就是参知政事王旦,把女儿嫁给了一位新科进士韩亿。家里人反对的时候,王旦说,时代不一样了,“你们看不懂的呀。”这两位女婿,都是家世并不怎么显贵,甚至还都是拖儿带女的鳏夫。

他们本来也不会有这样好姻缘的机会,但是现在有了。

宰相李沆,参知政事王旦,都是当时朝堂上的重臣。他们已经感知到了春江水暖,已经看到了时代的大转向,以及一波新人物不可阻挡的崛起。

这里是公元1002,大宋咸平5年。我们下一期,1003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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