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二爷听后却没有甄小玉想像中的怒意，反而叹了口气，叫胡四海将堂房的门关上，守外头去。

胡四海也面色凝重起来，他匆匆起身去关门，却看到游廊柱子露出的一块衣角。

胡四海轻咳一声，门关上了，人也站在外头了，就见那柱后的身影也匆匆离去了。

堂屋里只剩祖孙二人时，甄志功才开口说道:“玉儿，你在钟家的确受苦了，是甄家照顾不周，钟秀才敢与你和离，胆子不小。”

“这一次的事既然已经发生，不能再弥补，但是你的秘方手艺，我并没有要夺走的意思，事实上在胡四海将你带来前，我已经深思熟虑。”

“我年岁已高，热衷于学识，开甄家学院的确是个好建议，如此才准许的，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做生意的料。”

“这一次派胡四海打听造纸商，得知你在做生意，竟然待人接物不输男儿，生意是一桩又一桩。可见你做生意有自己的能耐，而眼下甄家，你三叔只想教书，大孙子逸海院试已过，已经是秀才，自是要全心苦读，接着参加乡试的。”

“偌大的甄家，当然也有旁支族人，但多是好读书，也不以行商为伍，这甄家的老家业，眼看着就要断送在我之手中。”

“可这么大家族，也得油盐柴米计较着来，不然哪来的安生读书，原本我打算培养薇儿打理家业，现在看来，你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玉儿若是愿意接掌甄家的生意，我便将掌事大权全部交给你，至于这造纸手艺，你可以握在自己手中，也可以教会族人，全由你做主。”

“甄家之贵不在生意，但生意却是养活甄家族人的根本，你也身为甄家女儿，不能看着甄家没落。”

“想必你父亲若是在世，也一定会支持的，你说呢?”

甄志功一脸期待的看着甄小玉，倒是将甄小玉给弄懵了，她以为甄家要来夺手艺，没想却交给她这么一个大差事。

甄二爷说的话似乎也不假，她这段时间在城里行走也看出了些，甄家的生意握在甄二爷手中，实则帮着跑腿的还是三叔甄文正。

指不定中间还有甄薇出力，可生意却做成现在这样入不敷出，甄家在道城又有一定的地位，平素交际中的花销也是不少。

再这么下去，甄家就要捉襟见肘。

甄二爷还在等着甄小玉的答复，但甄小玉却决定退出，她倒有一些生意手段，而且也知道甄家的问题所在，当然造纸工艺上的提升是一点，最重要的一点是甄家根本不会做生意。

做生意讲究圆滑，又想文雅又想赚钱，本就很冲突，大多生意人可表面文雅，但本质上还是生意。

若不能将这两者好好融合，这生意根本无法做，就好比一个人要面子又想求人是一个道理。

舍不得这张老脸，就做不成大事。

只是她一旦接了甄家的生意，就等于回到了甄家，而甄家长辈就能左右她的婚事，岂不是给自己造成麻烦。

甄小玉没有再多想，一口拒绝了。

她的手艺是甄家大房的，以后也可以成为她的一门生意，要做成大生意，那是分分钟的事，给她点时间，能赚出一个甄家这样的大家业出来，所以何必屈在这甄家呢。

甄二爷见状心头有些难受，倒也没有强迫，叫胡四海送她先回茅屋，并说等学院建成，学生有地方安排了，必将老宅还回。

甄小玉现在倒是不急着要回老宅了，住在老宅可未必能安生，回到茅屋虽然总能看到陆氏，对付陆氏起来还是要简单的多。

甄小玉一走，甄家三房内院里，甄薇就收到了消息，那胡四海看到的人并不是甄薇派去的，但这一次谈话内容却是甄薇的心腹去偷听的。

那心腹藏于堂房内，原本只是甄二爷身边的一位端茶倒水的婆子，被甄薇收买后，就将甄二爷做的决定都告诉了她。

这婆子不但听到了谈话的内容，还看到了家主令就摆在桌上，也就是说若是大姑娘答应了此事，这家主令就交给她了。

甄薇听后气得身子发抖，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不管是在外与权贵富绅的家眷结交，她都是一个好名声。

她打小就知道，作为甄家儿女，不是男儿身的她只有得到家主令，拿下甄家的生意，才是她的出路。

人前若想显贵，她必须嫁给一位有潜质的读书郎，再借着甄家生意的财力扶持他考中状元，这才是甄家女子唯一的出路。

所以道城的那些无所事事的贵公子们，她是看不上的。

眼下马上要到手的家主令，却转眼间要落到大姑娘手中去，她岂能甘心，从小到大她喜欢做的事并不是造纸制墨，她无非只想当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便足矣。

可她一步步逼着自己学习，到头来不及一个傻瓜，她岂能甘心。

甄薇攥紧手中的巾子，想了想交代身边跑腿的来福，赶紧去茅屋看看，那些纸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材料又是从何处所得，找了两个人没日没夜的看着，竟然还得到消息，人家纸张都做好了。

此时回到茅屋的甄小玉，见院里晾晒的纸没有动手脚，松了口气，将晒好的纸张收起，准备染色。

村里竹篾匠刘福送来五十个灯笼，甄小玉将染好颜色的纸张放入背筐中，她准备去县学找林溯题字了。

新婚燕尔的诗词不少，她早已经选了几首。

只是这一次入城，她还要去裁缝铺里拿衣裳，想给林溯一个惊喜，换下那些旧衣，他们一起穿新衣。

东屋里，陆氏似乎也挺忙的，与伍氏和王氏走得近了，厨房里的粮食吃完了，她也没有补给，却是在伍氏和王氏两家吃。

不得不说在这两个极品面前，陆氏还是有些手段的。

甄小玉背着背筐出了门，前脚刚走，后脚有三人就闯入了茅屋。

那会儿陆九娘从伍氏的院里出来，就看到三个大男人的身影，她吓了一跳，悄悄地跟在了背后看个究竟，就见三人直接闯入了西屋。

西屋的门半敞着，她看到里头堆满的工具，认都认不全，可是上一次偷看她时，房里还显得很宽旷呢，怎么转眼多了这么多的工具。

莫非，这纸张是这些工具做出来的。

这三个男人进了西屋，并没有随意乱翻，而是轻手轻脚的找了一遍，东西也归回原位，然而寻了半晌也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最后在廊下放着的一个木桶里，三人看到纸浆水，三人很快明白了，原料不在茅屋里，定是她时常去的山里头。

来福朝两人叮嘱道:“二姑娘说了，若你们再寻不出山里原料的位置，就提着头去见她吧，别忘记了，你们的身契还在二姑娘的手中呢。”

两人连忙点头，打起了精神，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甄氏入山捡柴只是一个借口。

三人离开，陆氏看到有两人在不远处的坡角留了下来，时不时向茅屋张望。

陆氏心思一动，她悄声来到西屋，朝里头看了一眼，这些东西看着也不值钱，但却是见所未见的工具，所以这是拿来造纸的工具?

要是她能学会造纸的手艺，岂不是要发财了。

陆氏压制着怦怦跳动的心，从西屋出来，等外头两人不见了，她才去了伍氏的院里。

甄小玉背着背筐走在山道上，想起甄二爷的话，她若是一定要嫁，要是能嫁给林溯就好了。

林溯这人靠谱，先不说他能不能高中，毕竟这寒门子弟出贵子不是容易的事。

但这人很聪明，就算将来学识上没能达到预期，但人品极好，还会疼人，尤其他长得也太好看了些。

与其将自己的婚姻捏在甄二爷的手中，不如自己做主定下来。

甄家老宅她还是要得回来的，但甄家的生意关她何事，她不会插手。

做下决定，甄小玉的心情豁然开朗，再见林溯的感觉又不同了，她得抽个机会问问林溯可愿意娶她。

虽然求婚的事该是男人主动才好，可是一支潜力股得自己争取，万一她醉心生意，林溯在城里被某位大户家的姑娘看中，万一林溯也动了心，岂不是晚了一步。

甄小玉这么一想，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早知道今天梳个好看点的丸子头，怎么连支簪子都没有。

甄小玉无奈的摸了摸，不过看到自己身上的粉红襦裙却是满意的，大清早对着水照过了，脸上有了肉，人看着就精神，身材还算不错，该大的地方不小，该小的地方似乎也不大。

比如她这个腰，因为胸前鼓起的一团，越发显得细，这窄袖又极能衬出她纤细的手臂，还停留在以瘦为美的甄小玉，对自己的身材是相当满意的。

反而像甄薇那样带肉的，她并不是很喜欢。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入了城，甄小玉先是去的裁缝铺，那铺子东家娘子看到她时，还有些没敢认出她来。

这是甄小玉第一次穿新衣，又是裁缝铺里做的新款衣裙，上身效果不要太好。

东家娘子却是突然笑了：“巧了，你这衣裳正是我做的呢。”

“不会是你夫君给你做的吧，当时他同你一样，跟我比划着来，这么个大男人，心倒是细致，没想这么合身呢。”

甄小玉面颊一红，还真是做到一块儿去了。

东家娘子看向她不伦不类的丸子头，直摇头，将甄小玉拉到梳妆镜前说道:“你们夫妻二人的感情真是令人羡慕，小娘子长得好看，这头发得梳个齐整的。”

东家娘子倒是心好，帮着甄小玉梳了个时新的发髻，只是甄小玉不知道的，因为东家娘子将她当了已婚妇人，于是头发挽了上去。

这发髻垂于一边，浓密的头发极有质感，虽然头发还略显黄，但比先前时已经黑了不少。

而且容光焕发，这么一打扮，人的气质都像是变了。

第一次对着有些模糊的铜镜看自己，甄小玉也算是看清了真正的长相，是她前世的模样没错，只是这天生的柳叶眉却带着古典美，与前一世活泼的自己有着明显的不同。

这天生的红唇，真是不必上妆，配上这白皙的皮肤更是显眼。

东家娘子惊叹道:“你这容貌真是没得说，以后记着这么梳头。”

甄小玉摸向头发感觉很难，太复杂了，可东家娘子梳起来怎么这么顺手，看来得多练练了。

这会儿东家娘子才拿出林溯的长衫，天蓝色的两身长衫，摸上去布料手感极好，针线更是看不出半点，看着这新衣，甄小玉就想起穿在林溯身上的模样。

林溯那么好看，这衣裳穿上恐怕更显眼了，可别让其她姑娘看上才好。

给了一两银子的工钱，甄小玉将包好的衣裳放在背筐里，就与东家娘子告别。

这东家娘子会做生意，临行前交代她下次再来做衣裳给她便宜一些，以后要是做得多了，还能给个老主雇的价。

甄小玉应下，这就往城南走去。

等到了县学外，卖油饼的才出摊，正在忙活，忽然看到眼前一位美貌姑娘，那商贩脸颊一红轻咳一声，声音都放柔了问道:“姑娘，你这是有人在县学读书呢。”

甄小玉疑惑的回过头来，那商贩看到她熟悉的面容一脸的惊讶，随后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叹道:“倒是不曾想，小小丑丫头感觉长高了，也长圆润了，这新衣更是这般好看。”

“要是初见你是这模样，指不定给你一张油饼。”

话是这么说，既是熟人，自是不会给她油饼的，甄小玉忍不住想笑，这生意做得这么随意也只见他了。

午晌，县学门前走出读书郎，油饼卖得飞快，转眼商贩就走了，临走前还朝甄小玉说道:“先前觉得你配不上林公子，现在发觉，你们俩倒是挺般配。”

这话甄小玉爱听，这人倒是利索匆忙走了，半点不停留的。

终于，等来有位穿天蓝色长衫的读书郎，她连忙上前套近乎，刚要出声，对方看她一眼，脸就红了喃喃自语:“怎得这般眼熟。”

“秀才公，麻烦帮忙带个路呗，我想找林溯。”

一说到林溯，这人就啊的一声认出她来：“原来是你，才识过人的甄氏。”

这称呼有点夸张了，甄小玉倒也没有反驳。

这人立即热情的将甄小玉带了进去，只是这一次不是在林溯的寝房里见的面，却是县学里的饭堂见的。

大饭堂里依着身份和交的银钱各自排队领饭菜，而林溯坐的这一桌人都是穿着天蓝色长衫的读书郎，吃的饭菜也与其他人的不同。

甄小玉被带过来时，饭堂前被众人注目，一时间还不曾被人认出来，毕竟，一向只扎个丸子头的甄小玉今个儿挽了发髻，身上穿的是粉红衣裙，那一手能握的腰身更是让人莫名脸红。

尤其在这个只有男子的县学里，能见到女子本就稀奇，又是这般漂亮的，虽然她做妇人装束，却还是引来不少人目光的。

林溯看到她时，立即起了身，脸上没来由的露出严肃的神情，朝桌前的几位同窗看去一眼，同窗们纷纷低头。

甄小玉还没来不及叫林溯，就被他拉了出来，两人快步离开饭堂，却在一处临湖的假山后停下。

甄小玉看着林溯露出笑来，指着自己的衣裳说道:“很合身，长短也合适，这衣裳我很喜欢。”

林溯原本绷着的一张脸上终于柔和下来，有些后悔给她买新衣，尤其这颜色的衣裳，她知道自己有多显眼么，县学里的同窗都在看她呢。

就在甄小玉翻着背筐准备拿出长衫时，林溯的手却摸向了身上的钱袋，他犹豫了一下，抿嘴问:“你为何将钱袋留下了。”

甄小玉手中动作一停，回头看向他，想了想说道:“你我又无血缘关系，听说只有丈夫才给妻子花销，那你给我的钱，是将我当媳妇看么?”

林溯的脸通红，甄小玉见他不说话，她笑了起来，真是迂腐中带着书生的酸气，可看在眼中却是如此的可爱呢？

哪知林溯忽然点头，应了一声:“嗯。”

甄小玉错愕，有些不太肯定的看向林溯，见他面色认真，一脸严肃的说道:“我听说甄家学院办成后，甄二爷的弟子都会上门道贺。”

“甄家有两女要出嫁，莫非里头还有一个你?”

林溯眼神专注，那紧张的模样的是在等着甄小玉的解释。

甄小玉没想到这个消息就传出去了，可是她明明没有答应甄二爷的话，连宅子都没急着要了，怎么这亲还得相么?

林溯见她没有立即反驳，心头沉入谷底，下了决心说道:“我虽还未中秀才，但我打算不请自去参加喜宴，你千万别答应别人。”

这……这是要求娶她的意思么?

甄小玉的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她二话不说扑入林溯怀中，仰着头看他问道:“你怕我被别人得了去?”

林溯没反驳，不过身子却是僵直。

“那你是想娶我么?”

甄小玉再次确定，尤其看到他的别扭劲，能这么表白出来实属不易，不行，得逼一逼他说出心意。

于是接着问道:“你倒是说啊，你不说我岂会知道，不然我就选别的人了。”

“所以，你还是会参加，甄家的相亲宴是真的吗?”林溯郁闷的开口。

甄小玉笑而不语，林溯却是气坏了，焦急的说道:“我不准你参加。”

但很快又放软语气:“你若参加，我也会去，我会证明给二爷看的。”

甄小玉心头小鹿乱撞，美滋滋的，这是他的表白呢，原来林溯也喜欢她。

唉，早说啦。

甄小玉掂起脚尖，乘着林溯还要说出更狠的话时，却是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这么主动的女子甄小玉怕是头一个，然而作为不曾被异性接触过的书呆子林溯，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常常出现在他梦里的这个吻，如今真实的存在了，男人的本性令他舍不得移开，手下意识的捉住甄小玉的后脑勺，改被动为主动，转眼间甄小玉被林溯推着扣在了假山上。

深深地一个吻，甄小玉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明明是带着酸气的小奶狗，转眼间变成了大狼狗，这攻击性十足的样子，竟让甄小玉有些招架无能，半个身子软在他的怀中。

林溯虽瘦却是身姿高大，面对甄小玉娇小的身子，便是一只手就将她托住。

钟伟也缓过神来，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宋教谕，随即紧跟其后离开，脸上的恨意转眼消失，反而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来。

林溯完了，前程全部断送。

甄小玉一把将林溯推开，才得以半会儿的喘息机会。

这一推也将林溯推清醒了，刚才全身上下一把火像要将他吞噬，看着她红肿的嘴唇，林溯的脸红到了脖子上，一脸坚定的看着她说道:“玉儿，在相亲宴上等我，我一定风风光光娶你入门。”

原本不将这相亲宴当回事的甄小玉，这一刻却做下决定，她决定参加，不仅要参加，还要得回老宅，做为她和林溯的新房。

这样一来，两人都有了落脚之地。

甄小玉应下:“好，林溯，我等你。”

两人相视一笑，林溯从怀中拿出银袋，这一下甄小玉接下了，里头不只一两银子，似乎又多了些，他一直在努力的赚钱呢。

林溯接着说道:“我在县学出的考卷得到宋教谕的同意，已经卖到外头各处私塾，过两日便会结到一笔银钱，大概有十两银子的收入，你过两日来县学，我都交给你。”

“以后你不准再走山路，进出城都要坐牛车，也不准不吃早饭，入城就去面馆吃饱，晌午时分来找我，我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看着林溯霸道的交代着，甄小玉心头却是甜甜的，她都依着他，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