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送的喜灯还挂在宅里，瞧着这些诗句东家很喜欢，莫家家主看到甄小玉，也显得挺热情，看到她背筐里的纸张，便动了心思。

莫老爷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还真的将宣纸做了出来，就这一眼，他就看出了好坏，要是这纸张不比甄家书铺的差，他是要的。

很快管事摆上笔墨，莫老爷识字，他拿起笔沾了墨汁，在五种纸张上开始写字。

字迹虽然普通，但却能验证纸张的好坏。

等字迹晾干了，众人拿起纸张细看，那厚实的宣纸上，简直对着光都看不到背面的字，一张两面用都不会干扰。

这纸张的质量不要太好，至于薄纸，竟然也不浸墨晕染，即使他收笔锋的手法不好，竟也比平素写的字好看太多。

管事们见了，纷纷点头，再看到甄小玉做的颜色纸张就更满意了，这上色均匀，又不露半丝瑕疵，比甄家书铺做的还要好。

莫家家主自是在这几日也没有闲着，他派人去打听过的，甄氏本就是甄家孤女，她父亲是太傅，有这手艺在身不难猜。

不过打听来的是说这大姑娘五谷不分，大字不识，以前在城里参加宴席，更是各种出丑，权贵们都知道，甄家女三个字只能算是那三房里的甄二姑娘。

但莫老爷此时一脸欣赏的看着甄小玉，却觉得那些传言太假，莫不是甄家三房对这孤女的诋毁，不过有了这一层，他感觉这生意反而更简单了。

这甄家孤女和离了也不曾回甄家去，可见这几房关系并不好呢，如今更是自己出来做纸赚钱，这是要自立门户的意思。

于是，莫老爷做下决定，立即朝管事使了一个眼色，很快管事拿出一张文书放于案上，对甄小玉热情的说道:“这纸张咱们东家倒是看中了。”

“做生意得讲个长久，所以还是要有文书的，想必甄姑娘也是识字的，要不看看文书如何，要是能成，咱们立即签下，以后这生意，甄姑娘躺着也能赚。”

“我莫家可是在道城数一数二的大富商，不会亏待甄姑娘的。”

这管事的话倒是挺会说的，甄小玉笑而不语，拿起桌案上的文书细看，忽然笑了。

莫老爷脸色微变，眼神却仍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会识字会做诗，会造纸，这些都不算稀罕，毕竟这是传家手艺，这世上有传家手艺的人不少。

可是，会做生意会懂得将手艺变现的商人却是少之又少，不知这位孤女，又是哪一类人呢?

甄小玉将文书放下，笑看着莫老爷，问道:“莫老爷，你这文书有失公平，都是向着莫家来的。”

莫家的管事脸上露出惊异之色，莫老爷却是问道:“怎么说?”

甄小玉指着其中一处说道:“为了莫家书铺的独一无二，想我手中所造的纸张只提供给莫家，并同意莫家也只做我的纸张生意，不会再有其他供货商，同时要求我每月所交纸张的数量。”

“这一点我不认同，首先你要买断我所有纸张出售的选择权，就得将价格全部标注好，至于数量，不该是你们定，而是我定，我能做多少，你们莫家都得买下多少。”

“你若吃不下这个货量，那凭什么要断了我的生意？做生意都是互相的对吧，莫老爷你说呢。”

甄小玉神色平静，胸有成竹，说的话也是一语直中重点，半点不拖拉，要不是看着她是位女子，莫老爷都要以为她是男儿身。

真是一个会做生意的好料，即使读书郎在此，会识字，善辩护，也不及甄氏想得如此清楚，还能立即反击。

其实这样的文书，莫家不只这一次，以前卖粮还是卖布，他都有合作的供货商，但他们却并没有觉得有问题。

看似公平的一张文书，被甄氏一说的确很不公平了，而这份文书自然是向着莫家来的。

眼下一语道破，众管事都无话可说，莫老爷却是笑了笑，说道:“你很聪明，既然如此，你说这文书该怎么写呢?”

甄小玉立即答道:“你我双方本是互赢的生意人，咱们也就不必文皱皱的，直接一点，我给你每月供货，数目按着文书上的来，但我多做出的纸张也是可以再另外卖给别人。”

“但我保证，不管是卖给谁家，价格都是统一的，不会讹人。同时你们也同样可以进别家供货商的货，甚至还可以货比三家。”

“文书也得写上有效期，当然你不写对我更好，但公平起见，咱们约定半年或一年为一期，若是寻到比我更好的供货商，你可以在期满后选择他家。”

“做生意都是双向的选择，一切都只为盈利，大家都有钱赚才是生意，否则便是束缚，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莫老爷觉得呢?”

好一张巧嘴，这文书一但签了，莫家根本无法管束她的纸张，而她做的纸张的确好，万一她的提货价还比甄家的便宜，那就更多书铺愿意要了。

如此一来，莫家占不了优势，放在以往，莫家家主是不会与这样的人做生意的，宁可这生意不做，或者不赚钱，也不会借莫家的商铺做大了她甄氏纸张的名声。

众管事正要出口反驳并拒绝，没想莫老爷却是哈哈大笑，竟然同意了。

“你挺会做生意呢，看似这文书很公平，实则是我莫家吃亏，你现在做出的纸张并没有名气，而且道城向来都是甄家造纸好。”

“一但甄家人得知，怎么说你也是威胁，难成气候，如今可算是借我莫家书铺的名头将纸张宣扬了出去，将来名气大了，便是我莫家想与你续约，还得出到你满意的价格。”

“所以说，还是我莫家吃亏呢，这第一次的文书，在我看来，得签上五年方可。”

莫老爷也是老奸巨滑，只是甄小玉却拒绝了：“五年太久，我不敢下这样的承诺，皆以一年为期，我现在呀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赚口吃的，就足够。”

甄小玉连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莫老爷有些错愕，这些管事也是一脸古怪的看着她，这到嘴的肥肉就这样飞了?

莫家在道城的生意可是出名了，一但开书铺，用量不少，这甄氏也能小赚一笔呢，竟然拒绝。

莫老爷再次确认：“五年为期，我可以定下量，不管我书铺开得如何，按文书定量送来的纸张，我莫家都得要，这样的生意，你为何拒绝?”

这已经是莫家做生意以来头一回容忍了。

然而甄小玉还是拒绝了：“一年期为限，我不喜欢拖拉，再说有时候做生意赚钱是一回事，人的交往也是很重要的。”

甄小玉收起样纸，准备要走了。

莫家管事们面面相觑，都觉得甄氏怕是疯了，他们开铺的还要担风险的，一但开张做不起来亏的还是莫家，她只要签下文书，以后就是一直赚着银子，怎么就还拒绝了呢。

莫老爷见她要走了很是郁闷，终于松了口：“成，一年为期，不能再短，但必须在文书上注明，我莫家以后购买你手上的纸张有优先权，你看如何?”

这时代做生意的人不容小视，在现代很普通很常见的条件，但放在这个时代，莫老爷算是最有远见的，难怪能赚得这么一份家业。

也能在弹指间毁了陆氏的白灯生意，莫老爷倒是有能耐呢！

“成交。”

甄小玉应下时，莫老爷嘘了口气，显然他极为看重这些纸张。

双方签下文书，样纸就留下了，莫老爷还叫她赶紧回去准备，下月初就要开张了，到时候还能赶上腊月用纸高峰期。

尤其是这些红纸，更要多做一些，年底的喜事极多，处处能用上。

甄小玉应下，收起文书，这就出了莫家大门，这一次走的是莫家的正门，管事还亲自送到门口，一脸的恭敬。

从城西出来买了一背筐的吃食坐着牛车出城，没想在城门处看到那两个一直跟踪她的甄家下人。

这两人原本还东张西望在寻她身影的，却看到她坐在牛车上转眼出城，两人一脸惊愕，随即拔腿就追，追了几步又停下。

这显然是回村里去呢，还追什么，她入城做什么了，两人硬是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甄小玉忍着笑，坐在牛车上，看着背筐里的吃食，有肉有面和小米，真是丰富，所以能看出什么呢?

甄小玉不以为然。

等牛车回到茅屋院子，给了车钱，这就将吃食搬到西屋去，随即背着背筐出门。

她要赶紧做纸张，为莫家开张做准备了，前期做的纸张少些，莫家也同意了，但过年期间必定销售的多，她得想办法多做一些存着。

见茅屋里没有看到陆氏，甄小玉便走得快些，趁着那两个跟踪的人还没有回村，她先将纸浆弄回茅屋来再说。

等甄小玉下山时，才看到两个走得气喘喘的人到了坡角处，两人看着她从山上下来，气得眼睛都红了。

盯着她的背筐看，有一人想亲自动手夺下她的背筐问话，不待他动手，甄小玉的眼神瞪向他，两人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大姑娘的眼神这么有气势了。

她竟然不怕他们，而且很明显，已经知道了两人守在这儿的用意，以后要跟踪显然难了，看来得跟二姑娘说说此事才成。

甄小玉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回到茅屋小院，将背筐放下时，东屋还没有什么动静。

甄小玉这才来到柴草堆前，想了想，将先前存着的银子拿出来，随后到了里间，看到破了一角的泥糊墙，她将银袋塞了进去，随后在外头塞上了柴草，看着与旁边的破窗一样没有什么出奇，她才放下心来。

村里甄家宅院外，甄薇身边的婆子匆匆跑进来禀报，说外头有位自称钟秀才妾室的女子来找主子。

甄薇听到这话，手中的茶杯落了地，白净的脸上满是怒气。

“钟秀才何时纳的妾室？怎么不曾听说?”

甄薇立即让人将女子带进来。

陆氏一身粗布补丁衣裳，洗得发白，却是一脸镇定的走了进来。

堂前，甄薇打量眼前的女子，要貌无貌，五官不好看不说，身上也没有几两肉，便是胸脯都显得平平无奇。

而且瞧着年纪很轻，有没有及笄？就这样的女子是钟伟的妾室?

甄薇冷笑一声，根本不将陆氏放在眼中，语气淡淡地问道:“你再说说看，你是谁?”

“钟秀才钟伟的妾室，村里人都知道，由钟家三叔六叔主婚保媒，可以去村里头打听，我并没有说假，甚至我夫君的前妻甄氏也知道，还与我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

甄薇上一次入县学听到一些传言，说钟伟纳妾的说法，但甄薇不相信的，钟伟不是这样的人。

他明明还信誓旦旦的说了会参加甄家学院的喜宴，当众夺得头彩，风光娶她过门的，怎么会真的纳了妾?

甄薇的手不知不觉在袖中攥紧了帕子，面色冷淡地看着眼前的妾室，沉声问道:“你不怕死么？竟敢找到这儿来。”

妾室找到这儿来报家门，所以她是知道钟伟与自己的事，明明知道，敢上来挑衅，是怕她主母入门收拾她?

对上甄薇的眼神，陆氏的确是怕的，只是她已经来了，就没想着这么离开，何况她手中还有一个把柄，正是甄薇求而不得的消息。

于是，陆氏压着心头的恐惧，强装镇定的开口说道:“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所以就来了，我也知道你不久就会嫁入钟家做主母。”

真是嚣张，甄薇气得脸都要歪了，还没入门就得收拾妾室，不仅恨着眼前这个女人，更是气着钟伟，想不到她甄薇千挑万选的人，竟是如此不堪。

不待陆氏说完当下的话，甄薇眼神一动，屋里的几位婆子和丫鬟立即上前将陆氏按在了地上。

陆氏大惊，赶忙要说出秘密，没想婆子上前就朝她掌了一嘴。

甄薇冷哼一声，起身就要走，陆氏转眼被打了一顿，原本想与她结盟的心思没了，反而是满腔的恨意，吐出一口血沫子，盯着甄薇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会后悔，你这个恶妇。”

还未入门便收拾起她来，一旦秘密说出来，岂不是杀她灭口。

甄家家大势大，她一个小小妾室，连娘家人都不再管她了，她岂能斗得过，是她天真的，就不该来甄家大院。

然而，甄薇根本不将这妾室放在眼中，反而陆氏被打了一顿后甩出甄家大院。

婆子冷声道:“管住自己的嘴，出去了莫乱说，过两日被休了，就安安静静地离开，可懂?”

陆氏却是苦笑出声，没想再次遭来婆子一巴掌，陆氏晕倒在地上，再醒来，却是甩在村道上的草丛中，全身是伤，已经是半夜三更。

这个未入门的主母根本不将她放在眼中，陆氏也知道，她怕是要被休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最不该就是踏进甄家大院，自认为得到了大甄氏的造纸秘密，可以与未入门的主母交好，大错特错啊。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回到茅屋，站在东屋门口朝西屋看去一眼，心头忽然感慨，这小甄氏之品行不及大甄氏半分。

钟秀才，你会后悔的，总有一日，你会自食恶果。

当天夜里，甄小玉总在迷糊之间听到咳嗽声，以至于没怎么睡好，于是贪了一会儿床，转眼天大亮了，都要到晌午时分，她才起了床。

还没有出西屋的门，就听到闹哄哄的声音。

甄小玉披衣从西屋出来，就见东屋外，钟伟一身天蓝色的长衫着身，背着手站在门口，却是神情淡漠的看向跌坐在地上的小妾陆氏。

陆氏脚边甩了一封休书，甄小玉一眼就看到了，实在是太过熟悉。

这钟伟发什么神经，这么久不曾回村，忽然回村却是来专门休弃妾室的，将人家的清白都糟蹋没了，说休就休，这渣男真是够绝情的。

虽然陆氏也不是什么好货，但这操作真是辣眼睛。

甄小玉提起背筐就出门了，眼不见为净。

到了院外，看到坡角处明目张胆等着的甄家两位下人，今日的甄小玉正好有一把无名火无处发泄，二话不说，上前就来到两人面前。

这两人不明白甄小玉要做什么，就见她将背筐放下，又活动了一下筋骨，接着将袖子挽起，还不紧不慢的将裙摆系于一旁，这才朝两人走来。

两人一脸的疑惑，正要恶声相问，哪知还没有动手，甄小玉却是一套拳法，转眼将两个大男人放倒在地上，痛得起不了身。

甄小玉的脚踩在其中一人的胸口，沉声道:“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别来惹我，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下一次再让我动手，那可是伤筋动骨，没现在这么好运。”

说完，甄小玉还踢了两人一脚，痛得两人直冒冷汗，什么时候大姑娘会手脚功夫了，没听说啊，以前要是这么厉害，也不至于被二姑娘欺负了去。

甄小玉提起背筐这就往山上去了，这两人哪还敢跟踪，赶紧屁滚尿流的离开了坡角，往甄家院告状去了。

等甄小玉捡了一筐柴草回来时，茅屋院里已经安静了，东屋大门紧闭，不知陆氏和渣男去了哪儿。

甄小玉还没有吃早饭，的确有些饿了，于是在廊下做饭，饭菜快做好时，东屋的门突然打开，陆氏从里头出来。

她面色苍白，脸上有巴掌印，身子也是一走一瘸的，对上甄小玉的眼神，她赶紧将头低下去，随后去了厨房。

只是半晌，也没有见厨房起烟火。

甄小玉坐着喝小米粥，吃着香脆肉干，忽然又听到厨房里传出脚步声，陆氏出来了，转眼又入了东屋。

这一日，甄小玉在院里做纸张，东屋也没有什么动静。

等到傍晚的时候，东屋的门再次打开，陆氏出来时，甄小玉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感觉随时都能倒下，但她这一次不是去厨房，而是朝甄小玉走了过来。

48

她手头拿着一封信，到了甄小玉面前便交给她，虚弱的说道:“我被钟伟休了，以后我不再是钟伟的妾室，暂时住在这儿，是他的恩赐，这信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他说你识字，自是看得懂。”

陆氏给了信却没有走，反而席地而坐，似乎虚弱的连走回去的力气都要没了。

甄小玉一眼看出信上的字是钟伟写的，于是拆信一看，只见上头简短几字，就是催着她离开茅屋，并说他不再担心她会去县学里闹。

就这破茅屋，还当宝了，真是可笑。

甄小玉转眼将信往灶台里一扔，灶台里的余火立即点燃。

陆氏却忽然哭出声来，咬牙道:“他说我最多能再住一个月就必须离开，不知你这信上写的什么，我想多半也是催着你走了。”

“甄家学院马上建成，建成后会有喜宴，甄家会请来贵客，而钟伟会在这一日在宴席上出尽风头，然后求娶小甄氏，而我们两个却是累赘，不能再留在这儿。”

“不知道我说的可对，可又我做错了什么，何其无辜。”

陆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甄小玉皱眉，郁闷道:“你要哭就回去哭，别打扰了我的清静。”

“至于这破院子，老娘还不稀罕住。”

甄小玉淡漠的看了她一眼，便端着面碗起身入了屋。

钟伟这一次为了能娶甄薇，也真是用尽了手段，这小妾才跟了他一次，就这么平白无故给休了，要是不同意，当时事情发生时就干脆一些。

如今，弄得整个村甚至连县学的人都知道了，他倒是做起了情圣。

甄小玉倒也不怜悯陆氏，这女人有心思，也有些小聪明，住着的这一段时间没少搞事情，只是这一次的事却还是让甄小玉看着不舒服的。

同为女人，遇上这样的渣男真是恶心极了，再看陆氏这一身的伤，到底是钟伟给打的还是甄薇，恐怕甄薇的人打得才解释得通，不然钟伟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回来休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