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美哪敢说这话，甄小玉不知道，像杨兴这样的普通人家，能有机会读书识字，是多么幸运的事。

于是，杨美跟着她来到了西屋的小书房，大书房里有暗道，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小书房里什么也没有，连着笔墨还是临时准备。

甄小玉拿出林溯的字帖，也是她平素用来学习的字帖，两人一起坐书桌前练习，不仅要将字写好，还要将这些繁体字学会了。

杨美人不笨，只是才开蒙，多少有些慢，但她勤快，夜间入睡前还在记着今个儿识的字，有事没事就用枝头在地上写，如同入魔般。

杨兴一家看着，都不敢打扰到女儿。

甄小玉给莫家书铺送纸张，这还是第二次送货，到底是莫家盼星星盼月亮给盼来了。

以后都会按时交货，莫家书铺高兴了，还预支了甄小玉一百两银钱，给喜宴赊下的吃食支完余钱。

手头仍旧空空，甄小玉却是半点不慌，作坊仍旧每天做着纸张，她却留在书房里将整套帐簿表格做了出来。

还用了自己造的厚宣纸，装订成册，做下不少空白的放在桌案上。

这日傍晚，杨美拿了一套甄小玉新做出来的帐簿往主院那边去，走在甄家门前的小道上，没想遇上了刚从城里回来的胡四海。

胡四海看到这姑娘眼熟，知道是老宅大院里的帮工，就问她有何事，想来还不知杨美如今已经成了甄小玉的帮手，还以为她去学院里有事。

杨美立即将一套帐簿交给胡四海，便说明了情况，原来是想送这一批新做出来的帐簿给二爷爷送去。

眼下遇上了胡管事，自是交给他也是一样的。

胡四海很惊讶，没想到大姑娘这么快就将帐簿做了出来，还装订成册了，看着很结实，都不容易拆开，想来如大姑娘所说的，即使登记错了，也不可以撕毁，会落下痕迹。

胡四海收下，交代杨美回去回话，这些帐簿必定呈给二爷过目。

杨美一走，胡四海便忍不住翻开帐簿看了起来。

这一看不得了，只见这帐簿格式一目了然，帐簿比平素的大，但里头的栏目却是简单易懂。

只见里头留下空白一行写下内容，随后有收支结余三列，并将写金额的栏全部对齐分格，如此抄写下来，比以前一笔笔记下的数目要明白得多。

这时代的记帐方式，发生一笔便记下，不会收支分两列，再结算出余额，而是直接记录后，再算出结余，一旦中间拔动算盘有误，查帐便是相当辛苦的事。

然而看过帐簿后的胡四海，却反而忧心重重起来。

眼前是三房大院的门，再往前是主院正门，他手中握着帐簿，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往三房大院的门走去了。

三房宅院里，甄文正夫妻正在商量着学院里没有学三公子：“这是二爷新出的帐簿，虽然还没有发给各账房，但我觉得你们还是先看看。”

“都是一家人，我不想二爷为难，眼下二房一脉也只有三公子你了，你再不争气，二爷要如何在族中自处。”

“以前的帐目如何，你们想办法填平了，也将帐目按着这格式私下做上一份，自己也知道一个数目。”

“等过些时日，二爷自是会派人来查帐目的，到那个时候可就不好交代呢。”说完这话，胡四海起身离去。

甄文正皱眉，什么时候要查帐了，这是谁出的主意，瞧着胡四海是问不出来的，但他能早早将要查的帐目私下告诉他们，已经算是偏心他的了。

夫妻两人翻开帐簿，看过后，脸色大变。

“这是谁做的帐簿，莫不是林溯，就他算术好，才想出这点子，这帐簿倒是记得清晰，可我那本私帐，岂不是要被发觉了?”

夫妻两人终于着急起来，以前是本糊涂帐，甄二爷和族人都是不知道的，便是甄文正，也只知道一个大概，毕竟帐本还是账房先生在记，账房先生说是多少，他再翻翻，也就默认了。

甄文正知道，自己这些年一共偷用了甄家账上六千两银子，只是大部分还是他这些年周旋在道城权贵富绅之间的花销，也算不得他独自用掉的。

当然这中间也有一些花了的，甄文正自是不想认。

于是两夫妻抱着帐簿，匆匆出了门，往城里去了。

主院书房里，甄二爷见胡四海回来，便问道:“打听的如何？那些学生都要退束脩?”

胡四海点头，他担心三公子没钱退给他们，到时候又闹出笑话来。

甄二爷心情很不好，早知道甄家就不该开设这学院，眼下甄家帐上无钱，学院里的学生才缴的束脩，里头不少人碍于颜面不退了，可还有些人听到风声就纷纷前来退款。

似乎道城里也有人在背后支使，瞧着这是要整治甄家了，学院才开几日，这就要关门了么?甄二爷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憋屈。

胡四海见甄二爷难过，忙说道:“我瞧着这事儿要不与大姑娘商量商量如何?”

甄二爷却是摆手：“大姑娘新婚，又马上要过年，这事儿暂且搁置吧，道城有人要对付甄家，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胡四海只好默了声。

这就腊月了，的确该好好准备过年，甄家今年显得有些冷清了呢。

甄小玉做出来的宣纸，已经补货了三次，没想这日莫家书铺又派伙计来催了，她的纸张太好卖，主要是便宜又好用，还只有道城莫家书铺有得卖。

这些日子积攒的回头客，得知有货，都在囤货，导致每次送去的纸张都被人买空，也让莫家没有办法。

杨兴一家听了这话，干得越发起劲，都不用甄小玉看到的，他们私下里总是加长工时，连着杨美还成了“内应”。

接二连三送去补货，比当初与莫家约定的数目翻了一倍有余，然而甄小玉的纸张生意好了，甄家书铺的生意却是一落千丈。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甄二爷的耳中。

作为甄家生意掌事人甄薇，她显得有些愤怒，爷爷对她这么好，她却回头来跟甄家抢生意，造出的纸张不在甄家铺里卖，还卖给莫家。

甄文正夫妻这段时间为了帐目的事忙得昏了头，这会儿听到，更像是点燃的炮仗，就要去老宅干架了。

被甄二爷喝止住，看着三儿子一家，甄二爷很是失望，便是对着这个原本还有些期待的孙女，也是凉了心。

甄二爷面色严肃的开口问甄薇，“薇姐儿掌管生意这么久，总该也明事理，今日有莫家书铺，来日还会有刘家书铺，李家书铺。”

“甄家书铺若不强大，又能管制住谁，从今日开始，甄家书铺的纸墨全部降价。”

甄薇一听脸色大变，甄文正夫妻也变了脸，纷纷劝二爷，这要是降价了，他们赚什么，甄家这是要亏本的。

甄二爷静静地看着三儿子一家说完，没有像往日那样责备，反而责问道:“那在场的你们，谁能说出来一张宣纸的造价几何?”

以前是有成本价的，但是这些年交到甄文正手中，成本价就变了，为何这么说，主要是甄家养着这么多的工人，销售不出去，这些工钱成本都在往上涨。

果然账目不清不楚，自然这成本也说不上来。

只有甄文正试探的说道:“大概造一刀上等好宣纸约十两银钱吧。”

甄文正话才落，甄二爷一掌拍在桌上，怒不可遏的开口:“若得用上十两银钱，就将甄家造纸坊关了吧，直接从大姑娘那儿买纸售卖。”

“如此不但精减了开支，铺里做生意反而更明朗。”

甄二爷这话一出口，甄薇就暗感不妙，连忙看向父亲。

甄文正赶紧反对，甄家本就是造纸和墨发的家，这会儿说关了作坊只经营书铺，那就是本末倒置，甄家会没落的。

甄二爷岂会不知道，还得儿子提醒，但是他若不这么做，甄家这生意只会是拖累，现在年纪大了，也没有精力管束了。

这事儿没法定下来，甄二爷也疲惫了，叫儿子和孙女退下，他想清静一会儿。

甄文正出了正堂，便带着女儿来到凉亭里，说起学院关门，需要退一笔束脩的事，心盼着女儿掌家，总该留些私房钱，先垫上再说。

哪知甄薇手上根本没有钱，中间县学里几次的货款都被丈夫钟伟私下拿走，她好不容易落下的私钱，买了首饰和准备这一场婚礼，花销了。

这一下甄文正不淡定了，他最是要面子，甄家要是连束脩都退不了，那他以后道城如何立足。

一旦闹上门来，甄家就是兵败如山倒，甄家族人都没脸见人。

甄薇立即想到甄小玉，劝道:“爹，何不将学院掌事一职转给旁人。”

甄文正一听，皱眉，他好不容易建起的学院，就这掌事一职就这么拱手相送?

甄薇见父母犹豫，接着劝道:“以后能不能收到学生还说不定，眼下困境，若是能转移给他人，咱们就落得一个轻松了呢。”

这几日为了弄帐目的事，甄文正掉钱眼了，经女儿这么一说动，心思动了。

学院管事是好，只是学生都没有了，他还管什么，若是将这转移，学院关了，也是那人的原因，与他甄文正没有关系。

一旁的贺氏也有些心动，左右丈夫也没有办个名堂出来，以前还能借机有个好名声和说头，现在都不与人交往了，这虚名留着也没有用，反而增添了烦恼。

于是，贺氏问女儿：“薇姐儿，你可是想到了侄女婿林溯？？我瞧着玉姐儿会做生意，这几次赚了一笔，这钱还不得咱们甄家的。”

甄薇正有这打算，于是在父母耳边低语几声。

甄文正夫妻面露喜色，也不多话了，这就回主院找二爷去。

甄薇独自站在凉亭看向隔壁老宅，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且看这傻子怎么解了这困境，她就不相信了，从小傻到大的，就算变了些，也不可能这般聪明的。

这一笔束脩她算过了，至少有上四千多两银钱，就看她怎么解决了，一荣俱荣，她敢独善其身就别想了。

交给甄二爷的帐本已经有半个月了，瞧着再过半月就是年三十，是时候该年底算笔帐，明年才是新的一年，便不要再扯旧帐。

这日清晨，甄小玉从老宅院里出来，带着杨美，一同往主院去。

主院里，甄二爷正在看年底各书铺的帐目，胡四海在一旁说了各掌柜的看法与来年书铺的运作，主仆二人正为此事发着愁。

这会儿甄小玉来了，胡四海看到她后脸色微变，趁人不注意，叫了身边的家丁给三房递个话儿。

甄小玉过来，甄二爷正看帐本，立即叫她上前细看。

甄小玉既然已经答应的事，自然要管的，正好今个儿也是为了这甄家生意的帐目来的，于是搬了一张圆凳坐在了甄二爷的身边。

甄二爷手中的帐目是甄家的年帐，这么多年了，终于在今年二爷的强烈要求下，各账房算出了一笔细帐，甄家历年加在一起，一共亏了六千两银子。

而且随着每月递减的售卖数量来看，恐怕来年的亏损更大。

小小书铺，几年下来亏掉了六千两银，当真是不得了，据甄小玉了解，这一次开学院，束脩收了四千三百二十两银钱，听说全部垫在了这亏损之中。

如今学院里的学生要退束脩，少说四千两银钱无处可以垫付，若是甄家给不出这些银钱，就要被道城富绅权贵笑话。

这也是甄家最后的门面，连家底都没了，甄家就彻底的落魄了，在道城再也无法站起来。

与甄家有牵连的所有读书郎，都会被看不起，里头便包括了林溯。

甄小玉看了帐本最后一项，又看了帐本的格式，她扬起唇角问甄二爷：“二爷，我瞧着甄家的帐本似乎与我做的帐本款式有些像了。”

甄二爷一听，有些疑惑的看向侄孙，不待甄小玉解释，一旁的胡四海先一步开了口:“二爷，是这样的，半个月前，大姑娘给了我一套帐簿。”

“我想着正是年底结账期，于是让各书铺都将账目登记起来，才有了今年的账目，若不是大姑娘这一款账本，指不定今年结不出来呢。”

甄二爷听了皱眉，看向胡四海语气微沉：“为何不与我说说这事儿，原来玉姐儿早半个月前就做好了。”

胡四海连忙解释道:“我是想着这些书铺的账目也没有头绪，有了这新账簿，便有了新思路，是想他们试着做做，要是能做出来，也好一并同二爷禀报呢。”

甄二爷虽不满这做法，但事情的确办到了，倒也没有多加责备。

只有，甄小玉若有所思的看了胡四海一眼，胡四海对上大姑娘的眼神，心头莫名一慌，不知为何，今天的大姑娘有些不一样。

他先一步将帐簿发下去，大姑娘不生气么?

他明显有些私心，早早告诫了三房，胡四海希望家和万事兴，这些年也自然知道了三公子的一些作派。

但三公子是甄家生意的唯一继承人，左右这笔家产都是他的，胡四海自认为偏着一点儿三公子，也是为了整个甄家族人的和气。

甄小玉没有对这帐簿的事插话，却反而问道:“二爷爷，所有帐簿都在这儿了么?”

甄二爷立即看向胡四海：“还有造纸作坊的帐簿呢?”

胡四海连忙叫家丁将造纸坊的帐目抬上来，也是三公子按着大姑娘的帐簿早早弄好的，不必担心会出差错，到底将这事儿圆过去了。

眼下书铺亏空六千两银钱，年底一算账，只欠下四千两银钱的束脩未付出。

帐目是清了，就是这欠债得想办法弥补，至于以前的整整，都过去了，而且三房不打算再管帐目和生意，甚至连学院掌事一职都愿意交出来。

所以这帐目也成了来年的初始新账，谁接手谁解决。

看着造纸作坊抬来的一箱账目，甄二爷就有些头痛了，虽说玉姐儿这账簿的格式很简洁，可是这么多，要查起来，也不是一两日的事，这可真是为难人了。

只见甄小玉不紧不慢的来到造纸作坊的账簿前，随手拿出一本，发现账本还按时间排列好的，倒是做得很严谨，是想让人说不出半点错处的。

甄小玉翻看账簿，只粗略的过目几行，便扬起唇角。

胡四海见状，心头一安，正要说三公子将账目管得好，就听到甄小玉开了口:“二爷爷，账目做的清晰，这查账就方便太多了。”

还要查账，怎么查?

胡四海心头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甄小玉拿起造纸作坊的帐目，再拿起同一时间各书铺的帐目，全部摊开在桌案上。

翻开造纸作坊的账目，上面只要出现一条送货数目，她就在书铺账簿上寻找，寻到的就勾列，没有寻到的就开始问缘由。

这对账手法，可没把胡四海吓死，他怎么没有往这方面想呢？

估计三公子也想不到，读书识字，只顾着四书五经，谁管这算术。

算术学了，但谁会这么做账，能将各处的账目做出来，还能平平整整的算出亏损六千两银钱，已经相当不错了，结果还得与造纸作坊相对应的。

早知道，事先叫造纸作坊的账房填一笔，各书铺的账房再填一笔，几家在一起做账目，可千算万算也没有往这方面想呢？

胡四海一脸严肃的看向甄小玉，忽然发现自己耍的那点儿小聪明，事先告诉三公子将账目填平，实则落玉姐儿圈套了。

若不是他私下里一操作，指不定三公子不愿意去清理这账目，那这新账簿格式整理出的账目也不会这么快办好，更不会这么积极的去办。

玉姐儿这是借他的手去推动三公子整理账目呢，胡四海到这一刻才恍然大悟后，反而是郁闷极了，也开始替三公子担忧起来。

这边甄小玉一笔一笔的对，甄二爷却在看到她的对账手法后起了兴致，不得不叹服玉姐儿的聪明。

一老一小这么坐着对了半炷香的功夫，甄二爷便已经气得发抖。

甄家在道城五间书铺，一家造纸坊，分别由六位账房先生登记，这一下各做各的账目，问题一眼就看出来，这还用对账目么?

而且1按着甄小玉这格式做出来的账目，有时日，有内容情况，还有进出数目，对账不要太容易。

就这么对一下，就能看到作坊出去六笔，便有两笔数目不见了。

可甄家造纸作坊不提供外头人售卖，只负责供给自家书铺，那不就很明显了，这两笔数目不见了，是五间书铺的账房没有登记，或者直接额外卖了未曾做收入。

甄二爷将笔放下，立即看向胡四海，交代道:“去，将六位账房全部叫来，再将三房一家叫来，今年这账目不扯清楚了，大家都不必过年了。”

“过年置办什么的，都别想了。”

甄二爷显然生了大气，胡四海赶紧领令退下。

甄小玉又翻了翻账本，看向二爷说道:“二爷爷，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二爷爷答不答应。”

甄二爷看着这个聪慧的侄孙女，忙应承：“既然我已经将这甄家生意交给你来核查，便都由你来做主。”

甄小玉点头说道:“查这些账目不难，大概给三天时间，我请几人来一起查足矣，但绝不可以让六位账房自己查，也不能三房插手。”

“我和林溯，再让林溯叫上几位同窗过来帮忙，给些工钱，想必就能成事。”

“只是除此之外，我一旦查出什么来，二爷爷打算怎么处置?”

这才是甄小玉关心的，她知道这账目一旦查起来，就能发现不少问题，到时候甄家旁支族人也会知道，族里的族老们也知道，三房的名声自是没了。

三房还想在甄家族人面前当家，甚至，甄文正想继承族长一职，恐怕都不太可能了，所以这事儿甄小玉得有二爷的首肯，也在试探他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