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他十几岁那年临近年关的时候。

家里张嘴等着吃饭的多，还有三个上学的哥哥弟弟，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于是本家几个叔叔商量着，各家凑钱批点莲藕去卖，莲藕批发价是两毛八一斤，然后去B城卖，听说那边价格高，看看能不能挣个差价好过年。

为啥家里是让他一个孩子出面不是他爹呢，他爹羸弱出不了大力，大哥在上大学。

批了莲藕，一辆农用地排车就是“货车”了。各家都没有牲口，也租不起马车，只能靠人拉，那个年代，人比牲口还能出力。

“车厢”下面垫上干草，再铺一层油纸，把长长的莲藕整齐地一层层码上，两边再放上板子，相当于加高，这样可以最大量盛放东西，最上面还得盖上棉被，莲藕皮薄，怕冻怕磕，所以宁愿人冻着，也不能伤了莲藕，破了品相，就卖不上价了。白胖白胖的莲藕整齐地码着，像女人柔白的胳膊，看着赏心悦目。那次他们一共装了1800斤莲藕。

腊月二十三，天黑如墨，干冷干冷的，屋檐上的冰溜子直直竖立着，他娘点了煤油灯，灯亮如豆，给这漆黑的夜一点温暖，他娘给揣上了几个窝窝头，嘱咐着本家几个叔叔，孩子小，路上照应着点。

晨雾薄稀，白霜覆地，一行人终于到达集市。一行人找好地方把车停下。安顿好，细细一看，街这头一溜好多都是卖莲藕的车，叔叔们忙着打听今天的莲藕价：三毛钱一斤！

几个人顿时泄了气，这不赔本就不错了。刚叔、超叔出去转悠了一圈，回来垂头丧气地说：基本都这个价。可能去年莲藕贵，今年卖莲藕的就多了起来，结果价格就跌了。

叔叔们跟他说：给你留几块钱，你在这里先卖着，我们先回家去打听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地方。

当时他年龄小，不明所以，听话就留下来了。叔叔们坐车走了。

想着不能白来一趟，本钱压了这么多，卖力吆喝。结果天亮到天黑，就卖出去十几斤。天也黑了，其他摊贩都收摊子回家了。他也收拾好拉着满当当的货物找了个旅馆，5毛钱一个床位，所谓床位就是木板上铺着干草，给床棉被而已。

他把车安置在牲口棚旁边，床板子冰凉，他把棉被铺一半盖一半，委了个窝，就和衣而睡了。

第二天一早，去牲口棚找他的“货车”，牲口棚那有一家赶着驴车拉货的几个人也在装车，看他一个孩子拉这么多货，好奇地问：“你这车里是啥货？”他掀开被子一角给他们看，这些人就说：“你应该去D州卖，那边最少5毛，这么地，我们也往那个方向走，你跟我们走吧，可以捎你一段。”几个叔叔把他车挂到他们车上，赶着驴车就出发了。

他坐在车前头，感叹这牲口拉车就是快，还不用出力，一路说说笑笑很开心，对于即将到来的艰辛分毫未知。

大概走了70公里，那些叔叔说：“孩子，咱们得分道了，我们得拐弯去天津了，你呢，直着走，顺着这个大路走就能到。”

叔叔们帮着卸下他的车子，他赶紧掀开棉被给叔叔们拿藕，叔叔们说：“孩子，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你一个孩子出门在外，都是互相帮衬一把，快盖上，别冻了。”

到底也没要他的藕。这一路承蒙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照顾，不得不说，那时候的人是真的朴实。

后面的路，叔叔们说大概还有70公里。剩下的路，只能靠自己拉了。

快2000斤的货压上了他的肩膀，他弓起身子，使出全身的劲，一步一步往前拉，饿了就啃口冷掉的窝窝头。

冬天的夜好冷，冬天的夜好静，心里想着得快快到地方，莲藕别再冻了卖不出去可怎么办，那是好大一笔钱，几家人的钱！有心事一路上也没觉得害怕，心里祈求着快一点到，脚下的步子再迈得快一点。

呼出的气变成白白一团，再结冰，细密的小冰渣从眉毛到眼睫毛覆盖了整张脸，从天亮走到天黑再到天亮，终于到达D州。

天刚蒙蒙亮，视野还不甚清楚，有早起的人远远看过来，看着像是一个高高的棉垛，前面一个矮矮的人，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两个黑眼睛伴着仿佛挂了羽毛般的睫毛上下开合。

待走到人跟前，他忙跟路人打听：这边集市在哪里？

路人听完声音才发现他是个孩子，就问：“孩子你从哪里来？”

他冻得哆哆嗦嗦地回答：“老家Z州，先去了B州，后面又来了D州。”

路人更加惊讶：“就你自己？”

“嗯，就我自己，几个叔叔先回去了”

路人听完，心疼地说“来，孩子，我带你过去，拐过弯那边街上都是买菜的，你去那边摆摊。”

一路跟着过去，发现已经有不少摆摊的了。有的地方铺个袋子用砖头压着，表示这里已经占了位置了。他问了问周边的摊主，一个摊位费五毛钱。他东西多，就找了个街边的胡同，把车子推进去，这样占的地方小，还不耽误人走路。刚停下车，就从胡同里出来个大娘，边往外走边说，一个摊交五毛钱啊。他赶紧伸手朝怀里掏钱，这一路一直拉着车不觉得，现在手一松开车把，还保持着原来握把的姿势，手指都伸不开了，冻僵了。

待大娘看清他的脸，也是大吃一惊，停了几秒，不是要钱而是问道：“孩子，你吃饭了吗？”他老实回答说走了一路，还没吃。

大娘转身回了家，给他端了一大盆玉米糊糊粥，说：“孩子喝吧，喝了暖暖身子。”他哆嗦着接过来搂在怀里，低头猛喝。天气冷，有来得早的人，在路边堆起柴火烤火，他把窝窝头扔进去烧一烧再扒拉出来，硬得跟石头一样，朝地上猛磕几下，磕碎，吃下了。

一碗热粥，两个窝窝头下肚，他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就开始收拾他的摊子，拿出来几个莲藕摆上当样品，不敢摆多，怕冻了。

旁边的摊主问：“你这莲藕咋卖？”

他说：“我也不知道，人家告诉我5毛”。

那人说你这得6毛！最低卖6毛，这个品相好。

6毛？这么贵能卖出去吗，他心里直犯嘀咕。

很快，来了第一位顾客，问怎么卖的？

他小声说：“6毛…”

“来5斤”

一点磕巴没打没还价，就这么顺利开张了。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太阳缓缓升起，热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他根本顾不上欣赏这异乡的景色。因为，他的摊位人就没断过，价格也高了，越长的越贵，整整一天，称重、收钱、找钱就没停下。一天时间，接近2000斤全部卖完了，连那种断了的莲藕都没剩。

后面他才知道，这边过年结婚送亲的有送莲藕的习俗，拴上红绳送到丈人家，寓意“喜结连理”，还得用那种连起来好几节的藕，寓意更好。他卖的都是三四节的长藕，当地很少见，所以大受欢迎。

终于卖完了货，内心的喜悦简直要冲破云霄。他给送他粥喝的大娘留了几节莲藕送了过去，又去街边还没打烊的小摊买了俩热气腾腾的馒头，又买了几挂鞭炮，还给俩弟弟买了作业本和笔。

心里想着，今天晚上不住了，趁着夜里赶紧回去，还能赶上三十晚上守岁，想着今年卖了钱了，爹娘是不是会给他们兄弟几个发压岁钱呢？这么想着，归心更切。

天渐渐黑了，开始刮风了，有细碎的雪粒纷纷扬扬洒下来。他把棉被两个角拴在两边车帮上，另一头系在胳膊上，然后往头上一顶，就跟披风一样，这样风雪就吹不到了。

来时车子千斤重，归时一身轻，加上归心似箭，北风助力，他拉着车子呼呼地就往回跑。雪花纷扬，万籁俱寂，一人一车奔跑在归家的路上。

两边的树都被他甩在了后面，前方仿佛有神灵指引，好像看到灶塘边火光映着的亲人的脸，还有热气腾腾的饺子，爹娘如果知道我挣了钱，今年会多包点肉饺子吧。

当时只知道回去的当天是二十九，结果忘了那年没有年三十，所以，当天晚上是守岁，第二天就是初一。

家里亲人早就乱成一锅粥。他娘去那几个叔叔家说理：“一块出去的，你们几个大人回来了，留一个孩子在那算什么，你们怎么想的？二十三出去的，这都过年了，人还没回来，不知道死活！”几个叔叔脸色讪讪，也觉得这次做得有点不地道。

初一那天，天蒙蒙亮，途中鞭炮声炸豆一般，路边饭馆里一拜完年回来的大叔，远远看着远处有一个小雪人拉了满满一车雪跑过来。心里还犯嘀咕，大过年的，拉一车雪做什么？

他跑到近前，问：“大叔，有啥吃的吗？”

大叔还问他你拉一车雪干啥？他回头一看，才知跑这一夜，雪都把后车厢盛满了。

大叔问他打哪来？怎么初一还没回家？他如实相告，看着他这副模样，大叔眼一红说：“这遭得什么罪啊？去他球的，我也不管啥初一不开火的习俗了，孩子，你等着哈，我给你做点热乎饭。”

这时，他才知道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大汤烩饼，热气腾腾，满满一盆，他坐下来，敞开了怀连吃带喝，干了个精光，身上也暖和了，四肢感觉暖洋洋的，吃完起身想付钱赶紧回家。

坏了！站不起来了！

可能是身体解了乏，疲劳细胞就都苏醒了，瞬时觉得腿也疼，脚也疼，低头一看，娘给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底都磨没了，脚底全是血冰块，血糊了一鞋壳子。店家大叔试着给脱下来，血水混合雪水，冻在一起了，脱不下来，只好给他找了两块布条子，一圈一圈给他把脱了底的鞋缠起来了。

这时候，距离家还有28公里。

人啊，不能歇，这一歇，浑身跟散了架似的，一瘸一拐拉着车子慢慢往回走了。

一直到大年初一的下午才到家。

家里果真包了饺子，就是不知道啥馅的。因为在门外就听到爹娘在吵架。娘说，你们都吃了饺子了，小二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又听到他娘吵爹哭喊：当初你怎么不去啊，让个孩子去！真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听到这他在门外大喊一声：“我回来了！”

一家人跑出来，看到他，欢天喜地，弟弟们跑过来围着他，一边一个抱着他。他把鞭炮，本子拿出来递给弟弟们，最后从怀里拿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包交给了娘。他爹的小姨是护士，在东北那边退休后过来照顾奶奶，也住我们家，听见动静跑过来，小姨心细，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直到看到他的脚，扭过头，一巴掌就呼他爹脸上了，你穷疯了！让个孩子遭这罪！

晚上，躺在自家烧得热热的炕上，爹娘在煤油灯下数钱，小姨熬了药水，用剪刀剪开鞋帮，给他细细擦拭，一点点把带着泥的血水清理干净，他疼得呲牙咧嘴，但看着满炕钱，看着弟弟们兴奋地在院子里放鞭炮，看着一家人在一起，内心升起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瞬间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他爹留了个心眼，说一会给那几家送钱去，就说按照3毛卖的，毕竟他们都没去受这罪，按照B州的价给合情合理。

几个叔叔听说他回来了，终于放下心来，又听说还都卖完了，都很高兴，一人还给了他五块钱作为奖励，五块钱，那能换来近二十斤莲藕。

他沉沉睡去，在梦里，他梦到了那些捎他去D州的大叔们，梦到那个给他热乎饭的大娘，梦到那个坏了规矩给他做饭的饭馆老板，梦到拉着满是莲藕的地排车，在大雪中奔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