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先觉的猜想很快就通过大量实验得到了证实。

密度越小的物质越容易燃烧，罗先觉断定这背后的原因与氧气息息相关。他通过高强度的实验终于做出了更完善的假说：除了可燃物与引燃物之外，燃烧还需要第三要素——助燃物，也就是氧气。

那么反之，想要熄灭火焰，只需要隔绝氧气。

罗先觉与师父立刻投入到了第二轮实验中，他们先是发明了“抽空氧气式灭火法”，但是这一方法对操作条件要求较高；接着是“沙子覆盖式灭火法”，但是这一方法对成本要求较高。

于是罗先觉把目光瞄向了氧气浓度极低的另一物质——水。

不过，查尔斯的火焰在碰到酒精的一瞬间却烧得更猛烈，这一点深深烙在了罗先觉的恐惧中。不单是罗先觉，世界各国都知道“火焰发现时，人们企图用液体熄灭火焰却反而助燃”的事实，没有人敢用水去灭火。

但身为一个科学家，罗先觉有同查尔斯一样献身的勇气。

令他没想到的是，师父也有。

师父已经连夜制作了通过高压把水喷射出去的实验装置，这样灭火者就拥有了安全距离。他拦下了打算亲自灭火的罗先觉，率先朝着燃烧的木头喷洒出高压水流。

火应声而灭。

水火不相容这一简单的道理晚来了足足数万年，师徒两人相拥而泣。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整理了实验数据，并撰写了完善的论文。论文中，他们从火的发现到燃烧三要素甚至灭火原理都做了详尽的阐述。这将是人类对火焰认识的重大突破！

但是，师父却偷偷隐去了他自己的名字，最终这篇论文完全以罗先觉的名义发布了。

这项研究一经公布便引起了轩然大波，再配合袁露西写的以罗先觉为主角的《破解火焰熄灭之谜》的相关报道，罗先觉这个名字彻底闯入了大众视野。他收获了无上的名声和地位，并因此被师父特别提拔为起源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所长，那是他师父曾经的位置。

但罗先觉并不觉得骄傲，他把学术杂志拍在师父面前的桌子上，质问道：“为什么只留了我的名字？”

师父眉眼低垂，拨动着那本杂志，一如数月前拨动托马斯的那本。纸张哗啦啦作响，仍像一声声倒计时。

“我就别署名了，我还要去承担别的事情。”师父抽着烟卷，里面的烟丝已经被换上了更香的配方，“你来接受光芒就好。”

下午的阳光洒在罗先觉身上，他没有听懂师父的意思，也没有注意到，师父已经彻底退到了他后面的阴影中。

出乎罗先觉意料的是，世界并没有放开禁火令。各国政府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即使简单易懂的灭火方法已经彻底问世，但仍没有一个国家愿意先吃这口螃蟹。先前的火灾已经将深不见底的恐惧植入了人类的脑中，人类不想再冒这个风险。

罗先觉没来由地想到了前院长托马斯，据说那个学术小偷仍在狱中做着火焰相关研究。他决定去看看他，权当是取得物理研究所所长这一新身份后的会谈。

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坐上这个位子之后就没那么讨厌前院长了。或许是曾经被夺走的成就已经悉数偿还，又或许是人一旦走上足够高的位置，他的整个视野就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托马斯对于罗先觉的到来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冷冷吐出一句话：“来嘲笑我吗，所长？”

罗先觉摇摇头，他冲托马斯鞠了一躬：“我原谅你了。”

“吼。”托马斯仿佛老了十岁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所长大度，毕竟我这个前院长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比起敛财贪污的高层，我只是沽名钓誉而已。”

“您怎么说都对。”罗先觉静静望着托马斯那张冷酷的脸，露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罗先觉说完打算转身离开，这时托马斯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师父其实是个固执的人，他骨子里比谁都清高。”托马斯看着铁窗外的太阳。

“你什么意思？”罗先觉转身。

“整个世界都没对用火这件事松口，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托马斯转身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哪怕搭上他自己的命。”

罗先觉只觉一阵莫名的刺痛，他没再说一句话，以最快的速度折返了起源研究院。

他正好撞上警察铐上师父的手腕。

“你们干什么？别动他！”罗先觉张开双臂挡在一名警察前面，一如他师父曾经挡在托马斯院长前面。

“罗先觉先生，您也是个人物，还是不要妨碍执法对你比较好。”警察拖着双目紧闭的师父上了车，只留下了一句话，“你师父涉嫌擅自传播火种，他将面临最高为死刑的指控。”

罗先觉望着呼啸而去的警车跌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灭火方法公之于众之后，师父就开始传播火种了。

他改造了拖着乙烷瓶的笨重点火装置，将液态丁烷灌注到了手指大小的容器里，配上生成电火花的引燃方式，将这个能动动手指燃起火焰的小玩意命名为“打火机”。

他联系了多个厂家，耗尽了一生的积蓄制作了数十万个打火机，并着手将它们传至世界各地，以让人类拥有用火自由。

很快，世界上就亮起了许多星星之火。人们讶异于几个月前还如魔鬼降世的火焰，如今竟可以通过一个如此迷你的容器储存。人们的火苗就像火焰本身一样具有扩散性，短短时间就席卷了各个国家。

罗先觉不懂，他似乎一下子看不懂这个向他倾囊相授的师父的想法了，又或许，他其实从来没懂过。

他要弄明白其中的原委。

接连数月，他把自己关在物理试验室中，学着师父的样子思考、说话、踱步。当想到头大的时候他就去看守所看望他师父，每次师父都会煞有介事地转身，但在看到他的眼神之后却低下头，一言不发，直至罗先觉怏怏离开。

罗先觉快要疯了，他曾经对着看守所里的德国老头大吼“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得不到任何答案。他只能折返物理试验室，把自己关起来一头瘫在地上。

直到有一天，他从看守出来的时候再次碰见了袁露西。

“呦，所长现在都不修边幅了，胡子拉碴的。”女记者已经换上了一身干练的装扮，俨然也闯出了自己的道路。

罗先觉一拍脑袋：“别嘲笑我了。”

他们互相问候了近况，得知袁露西也暂时没要紧事之后，罗先觉提议他请客喝咖啡，当做上次坟头启发的小回馈。

“我一定是疯了，我在消耗我的下半生。但我没有办法，他是我师父，是我这辈子最珍重的人。”罗先觉感觉哪怕只是把心绪和盘托出，整个人的状态都会好了一些。

袁露西合上笔记本，她把罗先觉的故事全部记录了下来。

“或许你可以换个方式记录，用人工智能肯定比用纸笔节省时间。不过人嘛，总要有点怪癖才能自洽不是。”罗先觉不知是提示袁露西还是自嘲。

“即使是在人工智能日渐发达的时代，我也最喜欢这种原始的记录习惯。”袁露西喝掉咖啡，招手续杯，“不过说回来，你不是也不爱用人工智能吗？科学家都对自己领域以外的东西有所排斥是不是？”

“或许吧，本来研究院最近打算吸纳工科类学者的，但因为我师父入狱搁置了。”

“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确实不喜欢人工智能。其实我更喜欢发现铋晶体之前的时代，蒸汽时代。那些金黄色的机械零件哗啦啦地卡在一起运转起来的样子简直太帅了，但没办法，铋晶体的发现导致人类利用的能量上了一个台阶。”袁露西看看手机消息，她皱了一下眉头，“有人在其他区市投放了炸弹，这是近期第三起了…我要赶去新闻现场了，谢谢你的咖啡。”

罗先觉点头致意，目送记者离开。

“我倒觉得，你也需要一个本子，好理清你与你师父的故事，跳脱出来看。”袁露西一笑，露出整齐的八颗牙，走出了咖啡店。

与袁露西分别后，罗先觉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他再次陷入了思考、说话、踱步的怪圈中无法自拔，但他决定听从女记者的建议，做最原始的记录。

他找来一个笔记本，从二十岁出头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开始回忆，彼时他作为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拜入师父门下，并由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师徒生涯。

他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而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人传出罗先觉的师父将被判死刑的消息，官方并未予以否认。而他曾经播撒火种的行为已经彻底得了民心，人们自发走上街头呼吁政府解除禁火令，还人类“用火自由”。

这一矛盾愈演愈烈，并在短时间内得到了极大的激化。甚至已经有极端分子发明了名为“火药”或“炸弹”的爆炸物，对各地进行无差别袭击。虽然已经有少部分国家松了口，允许本国民众在“不侵害他人生命健康的前提下规范用火”。但因四起的恐怖袭击过于猖獗，几个大国恰不能屈服于火药，甚至不惜违反引渡条约，当场处决了抓到的外国袭击者。

来回之间，几个大国的国际关系迅速恶化，以坚利共和国为首的国家只觉正中下怀，甚至打算以此为借口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

罗先觉也知道这些变化，但身为一个科学家，他无力改变国际局势。此刻，他只能信他心中唯一的真理——答案就藏在师父手中。

罗先觉奋笔疾书，把能想起来的过往悉数记录。从前的经历已经渐渐模糊，他用只言片语就能概括；随着时间临近，他的记录开始详尽了起来，从跟随师父进入起源研究院到见证师父成为物理研究所所长，从火焰的发现到那天盗窃磁卡时师父醉酒说的胡话…他尽可能地回忆着每次见面师父的话语和行为，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当他结束记录，整篇过往就像弹珠一样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穿了起来。

“别想些有的没的，那不是你这个级别该操心的事。”

“别把老头子我想得太傻。”

“时间不一定是一成不变的，人类有办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我问过智能AI一些关于世界本源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呢…”

“接下来，人类该寻找灭火的方法了。”

“我就别署名了，我还要去承担别的事情。”

“你来接受光芒就好。”

“好戏还多着呢。”

……

当这些话语悉数呈现之后，罗先觉终于察觉到了一阵违和感，师父的某些话语似乎有种看穿一切的预知感，他似乎在完全遵照某种“已知晓的未来”。

他不寒而栗，并再次看到了师父的那句话——

“我问过智能AI一些关于世界本源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呢…”

他打算问问AI。

他现在是起源研究院的所长，他已经有了师父曾经拥有的高权限磁卡，可以明目张胆地出入各类实验室。

他这时才发现，因为过于恶化的国际环境，起源研究院的代理院长早已宣布暂时闭院，开启时间待和平后再行定夺，整个研究院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踉踉跄跄地经过那些同僚的研究项目，经过嫁接了鳄鱼下颚的麻雀、经过断头后再生头颅的小白鼠、经过发光的秀丽线虫，最终来到了研究院最核心的计算机面前。那是刚刚兴起的第二代人工智能，它号称可以“记录过去、知晓现在、洞悉未来”。

罗先觉以除院长、副院长外的最高权限接入了这台巨型计算机。字符闪烁，人工智能欢迎了物理研究所所长的到来。

“查询我师父对你的全部操作记录。”罗先觉开始了与人工智能的对话。

“抱歉，权限不足。”对方回以冰冷的声音，而外面已经传来了阵阵爆炸声。

罗先觉没有理会，他想了想，加上了一个条件：“查询我师父担任物理研究所所长时期对你的全部操作记录”。

这样一来，他查阅的便是级别相同的内容了。

在一两秒的处理声之后，人工智能做出了回答：“罗先觉所长，基于您近期的遭遇，我已知悉您试图查找的内容。如果您同意，我将仅播报您想知道的部分。”

“同意。”罗先觉深吸了一口气。爆炸声越来越多，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被炸开了，不知是外面的世界，还是他的整个世界观。

“我将直接对某终极问题做出回答：现有世界并非唯一的世界，而是无数种世界线中的其中一种。”

罗先觉愣在原地：“什么？”

“您所在的世界确实是现实，但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其中一种。就像薛定谔的猫，假如您的世界是猫的死亡态，那么就有其他世界处于猫的生存态。再直白些的话，就是您所在的世界是‘人类晚于原有时间150万年后才发现了火的世界’。”

罗先觉有些气血翻涌，他听到了外面爆炸声压过的惨叫。

“您所在的地球与其他地球的区别在于：您的地球离太阳的距离稍远，以至于常年气温偏低，冰河时代要长于其他地球；您的地球上云层中的电荷较少，以至于雷电数量偏低。事实上，其他地球正是因为几十亿年前的电闪雷鸣，而使大气中产生了氨基酸等有机物，继而催发了生命的诞生；而您的地球上的生命起源，是数十亿年前一批经过了猎户座星云的陨石上携带着氨基酸。这些区别都大大降低了您的地球上火焰诞生的可能性。或许在从前因偶然出现过几次山火，但都未能留在历史长河中。于是，您们发现火焰的时间比其他地球推后了150万年。当其他地球人类早已掌握用火技术改变饮食习惯时，您们仍依靠着地下热能蒸腾的河水煮熟食物。直到您们掌握了蒸汽、掌握了铋晶体，制造的热量越来越多从而引发全球变暖，才为火焰的发现创造了条件。”

罗先觉感到一阵眩晕，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面前的电脑屏幕开始频频闪烁。

“任何可能被发现的事物终将被发现，也正因如此，您的地球上名为查尔斯·罗伯特的生物学家才意外地发现了火焰。值得一提的是，其他地球上的查尔斯·罗伯特往往带有一个姓氏——达尔文；其他地球上的托马斯·阿尔瓦也有一个姓氏——爱迪生；至于您的师父，他的全名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轰——”爆炸终于波及到了起源研究院，那是电磁炸弹，它的高能脉冲足以使整个城市的电力系统瘫痪。

研究院彻底暗了下来，包括第二代人工智能在内的所有电子设备全部熄灭了。罗先觉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外面竟已然是一片火海。

城市的电子屏幕变黑，通讯系统切断，因电子设备损坏失控的火车脱轨而出撞向人群。

这场彻头彻尾的巨大袭击并非毫无预兆，早在袁露西的那场咖啡中就有了苗头。

150万年后才发现火的时代，宛如地狱。

罗先觉走出研究院，他看着因停电而连环相撞的汽车和惊慌逃窜的人群，跪在了研究院大门口。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