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对潮汐神的亵渎！”大祖父突然转身面向所有居民，他面目狰狞，前排的人们听言纷纷下跪，高呼神明息怒。

“你真把自己当成神了吗？”赞雅的眼神也渐渐严厉了起来，他生平第一次正面挑衅这位大祖父的威严。

“浮萍，看看你养的好儿子！”大祖父没有回应赞雅的问题，他在人群中发难。

浮萍跪着爬了出来，她向着大祖父匍匐：“您不要怪罪他，他不懂事！是我平日的祈祷还不够虔诚，我愿赎罪！”

“妈，您不需要赎罪。您无罪。”

“来人，把渎神者赞雅关入海海城的牢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放他出来！”大祖父大手一挥，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上台抓上了赞雅的手臂。

“你只是想占有海海城，当那个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赞雅挣扎着被拖走，他仍然高声道，“海海城的居民们！如果明天风暴真的来临，我也不干涉你们信奉神的自由。但那至少说明，你们的大祖父什么都不是！”

“砰——！”大祖父忍无可忍，他上前瞄向赞雅身旁的氢气球，一手杖扎了过去。鱼骨上的尖头刺入气球，随即一声爆炸响起，易燃的氢气带出了一片转瞬即逝的火苗，将大祖父脸上的油彩烤得焦黑。

大祖父罕见地发起抖来，他咬牙怒吼“把他带走！”，然后挡住脸退回了木屋中。

而赞雅被关在了一栋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两名守卫对赞雅一通拳打脚踢，再啐上一口痰，接着把守在他的房门前。赞雅没有反抗，他静坐在狭小的屋中，希望浮萍能平安度过这一天。要说他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他没有见过那氢气球的预言成真，但他选择相信大祖母，相信那个深不可测的、仿佛同时来自过去和未来的先驱者。

正如他们的判断，风暴在第二天上午如期而至。

静坐了一夜的赞雅听到门外守卫发出了惊恐的声音，他们大叫一声便奔逃而去。惊雷开始怒吼，大片海水击打着城市，顺着木屋的缝隙钻涌进来。

这间狭小的屋子非常坚固，赞雅躲在其中几个小时，也只不过是被海水淹没了小腿。其间他能听到外面的世界一片嘈杂，人们躲闪着、叫骂着。直至风暴停歇，外面的门栓才终于被打开。浮萍站在门口，泪眼朦胧地将赞雅拥入怀中。

她在风暴过后的第一时间出门找到了赞雅，而赞雅终于在浮萍的手臂中昏了过去。

赞雅醒来的时候，床边正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

他“腾”地一声起身，大口喘气粗气。浮萍握着一把海草走过来，眼中的担心渐渐消解：“你醒了，孩子。”

“大祖父呢？人们还相信他吗？”赞雅问。他望向窗外，外面已经放晴，海海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什么都没有变。

“相信。”浮萍摸摸赞雅的额头，没有发烧，“他说在半夜梦到了潮汐神，神因为你的亵渎，决意降下风暴惩罚海海城。”

“这…这就能说服大家？”赞雅下床，满面不可置信。

“大祖父在城中的威严本就难以撼动，加上这次风暴并不严重，城中无一人伤亡，所以人们相信这场风暴并不是为了毁灭，而恰恰是为了惩罚。”

赞雅握紧了拳头，许久才渐渐松开，他转向浮萍：“妈，您呢？您信谁？”

“我不知道。”浮萍摇摇头，眼中尽显疲态，“我很痛苦，多年的信仰似乎在慢慢崩塌。你曾说潮汐神从没有回应我，转念想想，或许神的回应终究是一种妄想和奢求。”

赞雅握上浮萍的手，他思忖再三，终是再一次问出了口：“妈，海海城可能已经容不下我们了。我想去鱼藻城，你和我一起走吗？”

“你走吧，我出生在海海城，对这里还是无法割舍。而且这间屋子…也总要有人打扫。”浮萍望向角落里祭奠阿兰用的鱼干，她笑着摇摇头，“喝了这碗鱼汤，晚上再睡一觉，明天一早你就走吧。妈妈想明白了，不管你选择过什么样的人生，我都支持你。”

赞雅没有回应，他端起鱼汤抿了一口，喃喃道：“好喝。”

那之后他没有睡觉，而是离开木屋，大大方方地行走在海海城中。过往的人们看他的眼神带着怪异，赞雅曾在被冠以雏耳的歧视时感受过一二，但现在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那种眼神甚至带着敌意。

大祖父颁布了全新的命令，宣布赞雅是“不受欢迎的渎神者”，信使也已经正式替换为了其他人，这意味着此后他将无法自在地生活在海海城。他绕着城市走过每一寸地方，曾经孩童时用双脚丈量过的木板已经不能再承载他的灵魂。

“呵…”赞雅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摇摇头，决心听浮萍的，一早出发，除了探望母亲之外没必要再踏足这里。

恍惚间，他抬头看见一个身影正划着木筏离开海海城。那人已经划出了不少距离，波涛上反射的日光让他看不很清那个背影，但他总隐隐觉得，那似乎是祝禾。

他转身望向城市中央，那里仍和从前一样，几乎什么时候都能找得到祭拜潮汐神的人。

他觉得一切好不真实。

从那以后，赞雅不再像从前做信使那样日日往返过两座城市，他用几次风暴中的浮木扩建了祝禾的木屋，并以此作为他们二人的新家。

令赞雅没想到的是，鱼藻城的人竟特地准备了欢迎仪式，庆祝了他的加入。他们开始传颂“赞雅是鱼藻城的英雄”，并相信他与大祖母有预测风暴的来临的能力。

“我们…似乎被神化了。”赞雅坐在大祖母的木屋中，轻轻吃了一口新鲜的海蜇。

“在蒙昧的时代，人们倾向于将理解之外的科学解释成神迹。”大祖母记录着今日的数据，她已经习惯木屋中赞雅的存在。

“可我不想成为大祖父那样的人，利用神的名义统治人心。”赞雅放下木碗。

“不要用科学掌控人们，而是引领。”

赞雅突然抬起头，大祖母见他正经的样子也疑惑起来：“怎么了？”

“您曾在多年前救过一个叫祝禾的女孩吗？”赞雅终于问出了口。

大祖母摇摇头：“我救过很多人，早已忘了有哪些。不过如果是丹姆的孙女的话…我想没有。”

赞雅点头：“谢谢您。”他起身离开了木屋。

他没有向祝禾透露这些，而是正常捕鱼、养殖。陆地的概念被他和大祖母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加上赞雅凭借氢气球再一次提前预测了下一场小风暴的来临，已经有近一半的人们信任了这个定居在此的外来者。

赞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我价值，就连日常劳作都更加卖力了起来。但他在城边的海域捕鱼时，恍惚觉得海海城的距离似乎比以前近了。

那不是幻觉，赞雅确信，海海城整座城正在向鱼藻城靠近！

“启程寻找陆地的计划，恐怕要立刻启动了。”从大祖母的木屋回来之后，赞雅对祝禾说。

祝禾也刚从外面回来，她关上屋门：“大祖母怎么说？”

“预测下一场风暴过后，她就会正式宣布‘寻陆计划’，征求大家的同意，将整座城改造成一艘方舟。”赞雅抚上祝禾的肩膀，“你说，我们真的该放弃带海海城的人离开吗？”

祝禾没有说话，赞雅笑了笑，说：“这个问题太难了。”他转身准备起今天的晚餐。

海海城靠近的速度仿佛越来越快，它每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跨越海洋。几日不见，眼中那座城市的轮廓似乎都大了一圈。终于在下一场风暴的次日，大祖母宣告寻陆计划的现场，海海城与鱼藻城相撞了。

“陆地，那不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名字。它曾经开阔无垠，像海洋一样不见边际。但随着海平面的上涨，这个世界的陆地已被淹没得所剩无几。只剩下了曾经的几座高山之巅，化为了气候适宜的、最后的净土。”大祖母在城市中央来回踱步，海海城的边缘越来越近，“我们虽然能凭借氢气球提前预测风暴，但却永远不知道下一场风暴到底会不会彻底毁灭鱼藻城。所以同胞们，我恳请你们允许我提出一个自私的想法，那就是把鱼藻城的木材拆掉，改造成一艘更适宜远航的船只，而不仅仅是一片巨大的木筏。我们，要找到人类曾经和未来赖以生存的陆地！”

“轰——！”两大片巨型木筏碰撞的声音伴着站不稳的摇晃传遍了整片海域，海海城直挺挺地撞了过来。那城上是满面油彩、意气风发的大祖父和他的几百名信众。

大祖父伸脚前踏，曾经相隔几海里的城市如今仅需一步。他向着鱼藻城的中央广场步步逼来，举起权杖，声音如雷贯耳：“不同意！”

“你代表谁不同意？”大祖母鹰一般的眼神穿过镜片直视对方。

“代表海海城与鱼藻城合并后的联邦。”大祖父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合并的！”赞雅从广场中跳出来，祝禾想要拉他也没有拉住。

“现在。”大祖父一挥手，身后的守卫们四散开来，他们用大鱼骨头制成的长矛封锁了整座广场。海海城本就更擅长游泳与捕鱼，原生居民相较鱼藻城更加健壮。一名鱼藻城男人打算破围，却被守卫一矛刺伤。

于是再无人敢轻举妄动。

两名守卫擒住了大祖母，大祖父环视四周：“凡事讲究一个公平，我也不为难你们。既然现在起两座城市合并，那么是否出海寻找陆地应该全民投票。”

他捡起一块风暴后的浮木残片，用骨刀在上面刻出一个圆：“这个，代表同意。”又刻出一个叉，“这个，代表不同意。”

他扔掉木片，一挥手就是几个海海城人抱上来了数百片薄木：“这些是我们到访的见面礼，请大家投票吧。”

赞雅寻找着浮萍的身影，只见她低头站在海海城队伍的最后方，一言不发。与她神态近似的人还有不少，但大部分海海城人显然已经完全依附于了大祖父。

大祖父走到赞雅面前，他作势扎破赞雅手中的氢气球，想了想又收了手：“你就不必投票了，我会在同意票中记上你的。”

赞雅深知鱼藻城人中大部分可以投票同意，但面对大祖父与守卫的压迫，想来会有不少人选择明哲保身。而大祖父在攻来之前必定利用潮汐神的名义洗了脑，诸如“离开大海，潮汐神便会降下灭世的惩罚”之类的话。如果海海城绝大部分人投反对票，最终呈现的投票结论一定是反对。

结果并不在意料之外，木片收回之后，反对票超过了一半。

从那天起，大祖父依靠武力正式接管了两座城市，并宣布海海城占据主城地位，大祖母降为“协管者”。

但赞雅还有一个办法。

一个最后的办法。

“大祖母，你说，动员群众可行吗？”木屋中，赞雅坐在大祖母的对面，只是这一次，桌面上只摆了两碗清水。

“我只懂科学，我不懂战略。”大祖母的头发凌乱着，镜片背后鹰一样的目光也消失了，她摇摇头，颓废地依靠在墙上。

“我还有一个办法。”赞雅郑重地说，他下了人生中最大的决心。

“什么办法？”

“我自己出海，我去找到陆地。”

大祖母觉得赞雅的眼中仿佛有光，那光芒已经盖过了她曾经的意气，但她还是摇摇头：“你疯了吗？最近的陆地都要航行数个月，你一个人怎么可能靠小木筏完成！”

“可我不仅是一个人。”赞雅起身，“这里，还有人类文明最后的几百人。”

大祖母抬头。

他们畅谈到深夜，两个人接连痛哭流涕。谈到最后，赞雅最后一次走进了大祖母背后的密室。

“赞雅，我送你两件礼物。”大祖母说着，颤巍巍地拿出一个带着密码锁的铁盒子。她拨动数字打开锁扣，咔哒一声，盒子开了。

里面是一瓶泥土和一个笔记本。

“这就是曾经我们脚下的土壤。”大祖母将瓶子递给赞雅，“闻闻看。”

赞雅小心接过，他第一次见到那只在传说中的东西。一股有别于鱼类淡淡的腥味夹杂着薄弱的清香传来，他握紧瓶子，两滴眼泪混入泥土中。

大祖母打开盒中的笔记本，上面用图画的形式记录了厚厚的内容，她一页一页地展示：“这是找到陆地之后，人类建立文明的方式。人们会在土壤上栽种、收获，饲养动物，织出布匹，然后繁衍生息。九十三万年前，人类曾几乎灭绝过一次。同样是气候恶化，那时全人类只剩下一千人，但自然没有战胜他们，在漫长的休整过后，人类仍然是这个星球上富有灵魂的物种。”

赞雅郑重地望向大祖母。

大祖母合上笔记：“那瓶土壤你带走吧，这份笔记我会收好，然后等你回来。”

盒子咔哒一声锁上，赞雅忍不住发问：“大祖母…您到底来自哪里？”

大祖母笑出了声，赞雅从来没听过那样饱含艰辛却有力量的笑声：“你只要知道，我确实不属于这里。”

赞雅没再追问，他收好土壤，深深地向着大祖母鞠了一躬。

大祖母拆下了房屋中几根粗重的木头，混着赞雅自己搜集的材料，打造出了一个适合单人远航的木筏。而赞雅在回到家中与祝禾告别之后就踏上了远征。

“做你自己。”这是赞雅远航前对祝禾说的最后一句话。

祝禾愣了一下，她点点头，牵住赞雅的手之后目送他离开。

赞雅只身一人出海寻找陆地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有人称赞他、有人诅咒他。但无论如何，这成为了一件城中极具热度的谈资。

有时大祖母会在散步途中，见到有孩童站在城边望向远方。他们会扮演赞雅找到陆地归来时的场景，然后雀跃欢呼，而那个扮演赞雅的孩子将会因为这份欢呼高兴上好几天。

消息传到了海海城中，大祖父对此嗤之以鼻。他把新鲜的烤鱼拿在手中，轻蔑一笑：“一个人妄想寻找陆地？用不了多久，他就死在大海上了！吃鱼吃鱼！”

而浮萍蹲坐在卧室，她向着墙角的鱼干喃喃自语：“阿兰…赞雅去寻找陆地了，你一定要保佑他平安归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