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梦入江南烟雨醉红尘 3周前 118次点击
暮春的风卷着榆钱儿掠过青石小径时,沈落雁正踮脚去够篱笆上垂落的紫藤花。她指尖刚触到那串淡紫的花苞,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朝着身侧那片深绿的灌木丛栽了下去。
“当心!”
随行的丫鬟春桃惊呼着伸手去拉,却只拽到一片衣角。沈落雁重重摔在松软的腐叶上,鼻尖立刻萦绕起潮湿的泥土气。她还没来得及揉摔疼的膝盖,就听见身侧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拨开半人高的蕨类植物,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正卡在猎人设下的绳套里。那绳套缠在它纤细的后肢上,越挣扎收得越紧,渗出血珠的皮毛黏在灰褐色的麻绳上,看着格外可怜。小家伙大约是吓坏了,琥珀色的眼睛里蒙着水光,见有人靠近,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因为疼痛而微微发颤。
“别怕呀。”沈落雁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荆棘。她认出这是山里猎户常用的活套,专为捕捉小型走兽设计。春桃在一旁急得跺脚:“小姐,快走吧,这野物凶得很,万一咬您怎么办?”
“你看它多疼。”沈落雁没动,从发间取下银簪,试着去挑那绳结。小狐狸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竟真的不再挣扎,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银簪的尖头在绳结里穿梭了好一会儿,随着“咔嗒”一声轻响,绳套终于松开了。
小狐狸立刻拖着伤腿往后缩,却在退开两步后停了下来。它回头望了沈落雁一眼,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些什么,然后才一瘸一拐地钻进了密林深处,蓬松的尾巴在蕨类植物间扫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影。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春桃扶着沈落雁站起来,拍掉她裙摆上的泥土,“不过这荒郊野岭的,以后可不能这么冒失了。”
沈落雁望着小狐狸消失的方向笑了笑,将那支沾了些泥土的银簪重新插回发间:“举手之劳罢了。”她那时并不知道,这句随口说出的话,会在日后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微光。
一、祸起
沈记布庄的账房先生第三次来报时,沈掌柜正用象牙秤称着一匹苏州新到的云锦。“东家,那李公子的管家又在铺子门口候着了,说今日定要讨个准话。”账房先生擦着汗,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焦虑。
沈掌柜放下秤杆,眉头拧成了疙瘩。李家公子李修元是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仗着父亲在朝中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平日里横行霸道。三日前他在庙会偶遇了沈落雁,回去便托媒人来提亲,竟说要娶沈落雁做第三房妾室。
“告诉他们,我沈家的女儿,只做正头娘子,不做他人侍妾。”沈掌柜的声音斩钉截铁。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娇养着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肯让她去受那委屈。
可李修元显然没打算善罢甘休。当晚,沈记布庄的后窗就被人扔进了几块石头,碎玻璃碴子溅了一地。沈落雁听见声响披衣起来,看见父亲站在院中望着满地狼藉,背影佝偻得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爹,要不……”沈落雁咬着唇,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父亲的脾气,骨子里的硬气是绝不会向恶势力低头的。
沈掌柜转过身,强作镇定地摸摸女儿的头:“别怕,有爹在。明日我去拜访李大人,想必他总能讲些道理。”
可他没等到拜访李大人的那天。
三更天的梆子声刚过,沈府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睡梦中的沈落雁被浓烟呛醒,刚推开房门就看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春桃拉着她往后门跑,嘴里哭喊着:“小姐快走!山匪闯进府了!”
混乱中,沈落雁看见平日里熟悉的家丁倒在血泊里,母亲被两个蒙面人拖拽着往外走,她想去救,却被春桃死死按住。“小姐不能去!去了也是白白送死!”春桃将她推出后门,自己转身想往回跑,却被一支冷箭射穿了胸膛。
沈落雁眼睁睁看着丫鬟倒在火光里,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跌跌撞撞地跑过熟悉的青石板路,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那些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里。
不知跑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口鼻。失去意识前,她闻到了一股劣质的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二、禅房
再次睁开眼时,沈落雁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房间很小,陈设简单得只有一张桌案和两把椅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却掩不住角落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醒了?”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中年和尚端着一碗水走进来,脸上堆着慈眉善目的笑,眼神却像黏腻的蛛网,让人很不舒服。“姑娘莫怕,这里是静心庵,暂避些时日也好。”
沈落雁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我爹娘呢?我家……”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
和尚叹了口气,将水碗递到她面前:“施主节哀。世事无常,还是保重身体要紧。”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沈落雁看着他那双藏在皱纹里的眼睛,突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
这绝不是什么静心庵。
她被软禁了起来。每日有小和尚送来简单的斋饭,却从不允许她踏出房门半步。窗外是茂密的竹林,风吹过时沙沙作响,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诵经声,低沉而庄严,与这房间里的压抑格格不入。
直到第七天,那个中年和尚再次出现,手里拿着一件粉色的纱衣。“慧能大师请姑娘过去,说要为你诵经祈福。”他将纱衣放在床榻边,那笑容让沈落雁胃里一阵翻搅。
那件纱衣薄如蝉翼,穿与不穿几乎没有区别。沈落雁死死攥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衫,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不去。”
“姑娘还是不要为难老衲的好。”和尚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阴冷,“这里可不是你能任性的地方。”
被两个小和尚架着往前走时,沈落雁才看清这座寺庙的全貌。前院香火鼎盛,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穿着袈裟的和尚们面带慈悲,低声为香客们祈福。可转过一道月亮门,景象却截然不同。
后院的禅房排列整齐,门窗紧闭,隐约能听见女子的啜泣声从里面传来。几个穿着俗家衣裳的壮汉守在廊下,腰间佩着弯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慧能大师住在最里面的禅房,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和尚,穿着洗得发白的袈裟,手里捻着佛珠。看见沈落雁进来,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阿弥陀佛。”他宣了声佛号,声音却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沈姑娘,老衲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既来之,则安之,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沈落雁看着他手腕上那串油光锃亮的紫檀佛珠,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些山匪,是你们买通的?”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股决绝的恨意。
慧能大师没回答,只是缓缓转动着佛珠:“李公子说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爹娘待你不薄!”沈落雁猛地想起,父亲曾多次来这座名为“普照寺”的寺庙上香,每次都慷慨布施。去年寺里重修观音殿,父亲更是捐了一大笔银子。“你们就这样报答他的?”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老和尚闭上眼,语气无波无澜,“沈掌柜命中有此一劫,姑娘又何必执念太深。”
执念太深。沈落雁看着他那张伪善的脸,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被拖回房间时,看见前院的香客们正虔诚地跪拜在佛像前,香炉里升起的青烟缭绕而上,模糊了那些慈悲的眉眼。
原来佛也会骗人。
三、狐影
沈落雁开始绝食。她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的诵经声,一遍遍回想父母的模样,回想春桃倒在火光里的最后一眼。与其在这里被这些披着袈裟的豺狼糟蹋,不如早些随家人而去。
第五天清晨,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挣扎着从发间拔下那支银簪——正是那日救小狐狸时用的那支,簪头的海棠花已经有些磨损。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就在她将簪尖对准自己心口的瞬间,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到了窗棂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迟疑了一下,挣扎着爬起来,挪到窗边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月光下,一道雪白的影子正蹲在窗台上,两只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是那只小狐狸!它的后肢似乎已经痊愈了,正用前爪轻轻拍打着窗户,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像是在叫她出去。
沈落雁的心猛地一跳。她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咬咬牙,用尽力气推开了窗户。小狐狸立刻跳进房间,在她脚边转了两圈,然后朝着房门的方向跑去,时不时回头看她,像是在引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沈落雁赶紧将银簪藏进袖中,小狐狸则迅速钻进了床底。门被推开,那个中年和尚端着斋饭走进来,看见她坐在窗边,皱了皱眉:“姑娘怎么起来了?”
沈落雁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和尚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放下碗转身走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锁上房门。
脚步声远去后,小狐狸从床底钻出来,对着门锁的方向嗅了嗅,然后用前爪指了指窗户。沈落雁这才明白,它是想让自己从窗户逃出去。
她扶着窗台往外看,发现这里是二楼。楼下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棵老槐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我……”她有些犹豫,以她现在的体力,根本不可能从二楼跳下去。
小狐狸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转身跳出窗户,顺着墙壁上的藤蔓往下爬。它的动作灵活得不可思议,很快就到了地面,然后仰头望着她,尾巴轻轻摇摆着。
沈落雁深吸一口气。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她学着小狐狸的样子,抓住那些粗壮的藤蔓往下滑。手臂被磨得生疼,好几次差点脱手摔下去,但只要想到父母的惨死,想到那些伪善的和尚,她就又生出了力气。
落地的那一刻,她腿一软差点摔倒,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姐姐,快跟我走。”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沈落雁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小姑娘站在面前。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皮肤白得像玉,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琥珀。“是你……”她突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
小姑娘没解释,只是拉着她的手往寺庙后门跑去。她的手很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沈落雁跟着她穿过茂密的树林,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呼喊声和火把的光亮。
“快!她们往这边跑了!”
小姑娘拉着她拐进一条隐蔽的小路,这条路似乎是被人刻意踩出来的,狭窄却平坦。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们登上一处山坡,回头望去,只见普照寺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那是……”沈落雁惊得说不出话来。
“姐姐别怕,坏人都会受到惩罚的。”小姑娘仰起脸看着她,月光下,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四、余烬
沈落雁是在山脚下的一间破庙里醒来的。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那个白裙小姑娘已经不见了,只有灶台上放着一个还带着余温的馒头。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是谁。但她清楚地记得普照寺的火光,记得那些追赶她们的人最终被火海吞没的惨叫声。
下山后的日子,沈落雁隐姓埋名,在邻县的一家绣坊做了绣娘。她每日埋头刺绣,指尖的老茧磨了一层又一层,夜里却总是被噩梦惊醒,梦见父母在火海中向她呼救,梦见那些和尚狰狞的面孔。
一个月后,她从前来绣坊送货的货郎口中听到了普照寺的消息。
“听说了吗?普照寺上个月走水,烧得片瓦不留,庙里的和尚全都没能逃出来。”货郎唾沫横飞地说着,“更邪门的是,官府在寺庙的地窖里发现了几十个失踪的女子,个个都好好的,就是吓着了。”
“那火是怎么起的?”旁边有人追问。
“谁知道呢?有人说是走水,有人说是报应。”货郎压低了声音,“我听在衙门当差的表哥说,那些和尚根本不是真和尚,都是些拐卖人口的匪徒假扮的。他们在庙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些失踪的女子,都是被他们从香客里骗来的。”
沈落雁手里的绣花针猛地扎进了指尖,血珠滴落在素白的绢布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日会闻到檀香味,为什么那些和尚会如此丧尽天良。
又过了几日,她去街上买丝线,路过一家面馆时,听见里面传来清脆的笑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小姑娘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捧着一碗阳春面吃得香甜。
是那个救了她的小姑娘。
沈落雁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小姑娘看见她,眼睛一亮,笑着招了招手:“姐姐,快来坐。”
“那天……谢谢你。”沈落雁坐下,看着她碗里蒸腾的热气,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姑娘摇摇头,夹起一筷子面条:“姐姐以前也救过我呀,我们扯平了。”她说着,嘴角沾了点汤汁,像只偷吃东西的小兽。
沈落雁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只被她救下的小狐狸。眼前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和那日在灌木丛中看到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小姑娘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冲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她的身影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有白色的皮毛在光晕中一闪而过。
吃完面,小姑娘付了钱,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面馆。沈落雁追出去时,只看见她的身影拐过街角,消失在人群中。街角的柳枝随风摇曳,几片嫩叶悠悠飘落,像是谁轻盈的尾巴扫过。
后来,沈落雁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姑娘。但她时常会想起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想起碗里蒸腾的热气。她知道,有些善意,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世间流转。
多年后,沈落雁成了远近闻名的绣娘,她绣的狐狸图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绢布上跳下来。有人说她的绣品里藏着灵性,能驱邪避灾。只有沈落雁自己知道,那不是灵性,是一个关于救赎与报恩的秘密,藏在细密的针脚里,藏在每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而在每年暮春,当紫藤花爬满篱笆时,总会有一只雪白的狐狸悄然出现在绣坊窗外,静静地待上一会儿,然后转身跃入山林,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