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梦入江南烟雨醉红尘 4天前 123次点击
凌晨三点十七分,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半道弧,周明透过模糊的水痕看见单元楼门口的路灯。那盏灯忽明忽暗地闪着,像只濒死的眼睛,雨丝穿过光雾时变成银线,落进他头盔的通风口,凉得像冰碴子。
手机在车把上震动,新订单跳出来的瞬间,他几乎要以为是幻觉。顾客地址是丽景园三号楼二单元,备注栏里只有一行字:“麻烦快点,孩子饿醒了。”
周明捏了捏刹车,电动车在积水中滑出半米。丽景园三天前就封了,听说有个外卖员在小区门口猝死,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已经硬了,后来防疫人员穿着防护服把整栋楼都围了起来。他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雨,自己隔着两条街都能看见救护车顶上旋转的红灯,像朵在雨里炸开的血花。
“系统派的单,没办法。”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嘟囔,声音被雨砸得七零八落。车筐里的保温箱还留着上一单的余温,那是半小时前送到城东烂尾楼的订单,备注写着“放在302窗台”。他爬了三层没装扶手的楼梯,踩着碎玻璃走到窗边,发现窗台上已经摆着七个一模一样的餐盒,像是谁在那里摆了排祭品。
电动车重新启动时,他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戴手套。右手握住车把的地方湿冷刺骨,指甲缝里还嵌着点干涸的泥——昨天在十字路口摔倒时蹭的,当时一辆卡车贴着他的胳膊开过去,鸣笛声震得他耳朵现在还嗡嗡响。
到丽景园门口时,警戒线在风里鼓得像面破旗。周明抬眼看见门岗亭里坐着个穿保安服的老头,脸埋在军大衣里,只有烟蒂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捏着手机走过去,屏幕光照亮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叔,有个订单送进去。”
老头没抬头,烟蒂在地上摁灭的声音隔着雨幕飘过来:“封了,进不去。”
“备注说孩子饿醒了。”周明把手机往他面前递了递,屏幕上的订单信息突然闪烁了两下,顾客姓名那栏原本写着“李女士”,不知怎么变成了乱码。
“三天前就没人了。”老头终于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那天也是你这样的小伙子,骑着车往里面冲,被卡车撞在门杆上,脑浆子溅了我一亭……”
周明的手指突然开始发抖,保温箱里的餐盒在颠簸中发出轻响。他好像想起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就像雨天里试图握紧的水。手机突然自动拨通了顾客电话,忙音在雨里响了五声,接通的瞬间传来一阵电流声,像是有人对着听筒呵气。
“到了吗?”女人的声音黏糊糊的,像泡在水里发涨的纸。
周明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老头在旁边拽他的胳膊,力气大得不像个老人:“别接!那是……”
“放在二单元门口的消防栓上就行。”女人没等他说话就挂了电话,忙音短促得像声叹息。
周明挣开老头的手,弯腰从警戒线下面钻了过去。积水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玻璃。三号楼的楼道黑黢黢的,声控灯坏了很久,他摸着墙往上爬,二楼的楼梯转角处堆着袋垃圾,馊臭味混着雨水的腥气钻进鼻子——和那天卡车底下飘出来的味道有点像。
消防栓上积着层灰,他把餐盒放上去时,指腹蹭到块黏腻的东西。借着手机光一看,是片暗红色的痕迹,已经半干了,像块凝固的血。
转身下楼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门轴“吱呀”响得像要断了,周明的脚钉在台阶上,浑身的血好像都冻住了。他想起自己昨天摔倒时,卡车司机探出头骂他“找死”,那时候他看见卡车后视镜里的自己,头盔歪在一边,额角淌下来的血把眼睛糊成了红色。
“谢谢啊。”女人的声音就在身后,周明猛地回头,只看见消防栓上的餐盒不见了,门却还关得好好的,门缝里没有一丝光。
他连滚带爬地冲下楼,老头还在门岗亭里抽烟,看见他出来,把手里的烟盒往他面前一递:“来根?”
周明接过烟,手指抖得划不着火。老头凑过来用打火机帮他点上,火苗照亮他脸上的皱纹,每条缝里都嵌着黑泥:“刚才那单,是302的吧?”
“嗯?”周明吸了口烟,呛得咳嗽起来,肺里像塞进团带刺的棉花。
“三天前猝死的那个小伙子,就住在302。”老头往地上啐了口痰,“也是送外卖的,听说欠着网贷,他妈住院,他一天跑十八个小时……”
烟在指间烧到尽头,烫得周明猛地甩手。他看着地上的火星被雨水浇灭,突然想起自己的保温箱里,还有份昨天的订单没送出去。地址是市一院住院部703,备注写着“给3床的周桂兰,她儿子让送的”。
周桂兰是他妈。他昨天中午接到医院电话,说老太太抢救无效,让他去签死亡证明。当时他正在送单,骑着车往医院赶,在十字路口被卡车别了一下,然后……然后什么来着?
手机又震动起来,新订单跳出来,地址还是丽景园三号楼二单元,备注换成了“麻烦敲三下门,孩子怕黑”。周明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时间,发现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歪歪扭扭的,胳膊好像比平时长了一截。
他发动电动车,听见身后老头在喊什么,声音被雨吞了一半。后视镜里,门岗亭的灯突然灭了,老头刚才坐的位置空着,只有那件军大衣搭在椅背上,像个人形。
二单元的门虚掩着,周明推门时,铁锈在掌心刮出细痕。楼梯上的声控灯突然亮了,惨白的光里,他看见消防栓旁边站着个穿睡衣的女人,怀里抱着个襁褓,孩子的脸埋在她胸前,只露出截苍白的小胳膊。
“来了?”女人笑了笑,嘴角咧得有点大,“刚才那单太辣了,孩子不爱吃,换份甜的。”
周明把餐盒递过去,手指碰到女人的手,冰得像块铁。襁褓里的孩子突然动了动,他看见那孩子的脸——闭着眼睛,睫毛上挂着水珠,额角有块暗红色的疤,和自己头盔上的裂痕位置一模一样。
“孩子叫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响,却像隔着层玻璃。
“叫明明。”女人低头拍着怀里的孩子,哼起段跑调的儿歌,“他爸也是送外卖的,总说等攒够钱,就带我们娘俩回老家……”
周明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医院的号码。他接起来,护士的声音在电流里发飘:“请问是周明家属吗?你母亲的死亡证明还没签,今天再不签……”
“我妈昨天就……”他话说到一半卡住了,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
“昨天?”护士笑了,“你母亲上周就去世了啊,你当时在太平间门口晕过去了,还是我们把你扶到长椅上的……”
电话断了,周明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的脸。额角的疤还在渗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腥甜的味道让他想起三天前的雨,救护车顶上的红灯,还有卡车司机骂他“找死”时的表情。
女人还在哼歌,怀里的孩子突然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周明的影子。那孩子咧开嘴笑了,露出没长牙的牙龈,然后伸出小手,指着周明的电动车:“爸爸,你的车还在响。”
手机在车把上疯狂震动,新订单像潮水一样跳出来,地址全是丽景园三号楼二单元,备注栏里挤满了字:“我儿子爱吃糖醋里脊”“麻烦带包烟”“302的周明在家吗?让他接电话”……
周明转身往楼下跑,楼梯在脚下咯吱作响,像要塌了似的。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着,一步一步,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脚踝上,凉得刺骨。
跑到小区门口时,警戒线不知被谁扯断了,飘在雨里像条死蛇。老头还在门岗亭里,这次他抬起了头,周明看见他的脸——和太平间墙上挂着的遗像一模一样,那是他爸,十年前在工地上摔死的,连具全尸都没留下。
“别跑了,”老头朝他招手,军大衣的袖子空荡荡的,“你三天前就撞在门杆上了,脑浆子溅了我一亭……”
周明骑上车就冲,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后视镜里,丽景园的路灯一盏盏灭了,像被谁掐灭的烟头。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一直拖到十字路口,那里停着辆卡车,司机探出头骂他,嘴型和那天一模一样。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条短信,发件人是“妈”:“明明,妈不疼了,你别跑了,回家吧。”
周明的车撞在护栏上,他飞出去的时候,看见保温箱里的餐盒滚出来,在积水里泡得发胀。其中一个盒盖上印着他的名字,还有行小字:“周明,男,27岁,母亲周桂兰,住院部703床。”
雨还在下,他躺在地上,听见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有人蹲在他旁边,用手探他的鼻息,是个穿睡衣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
“他还有气吗?”女人问。
孩子的小手摸着他的脸,声音软软的:“爸爸,你的外卖还没送完呢。”
周明想张嘴,却吐出一口血。他看见自己的血在水里扩散开,像朵慢慢绽放的花。手机在不远处震动,新订单跳出来,地址是丽景园三号楼二单元,备注写着:“麻烦快点,我儿子在等他爸爸回家。”
他笑了笑,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像要飘起来。雨落在脸上不冷了,暖暖的,像小时候妈用热毛巾给他擦脸。他想起自己还有好多单没送,住院部703的,烂尾楼302的,还有眼前这个女人的……
“我这就去送。”他对着虚空说,然后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电动车还在响,车把上的手机亮着,订单还在不停地跳出来,像永远不会停的雨。
凌晨四点零二分,丽景园三号楼二单元的住户被敲门声惊醒。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抱着孩子开门,看见门口消防栓上摆着个餐盒,雨水正从盒盖的缝隙里渗进去,泡软了里面的米饭。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孩子在怀里哭起来,指着门缝外面:“妈妈,地上有血……”
窗外的雨还在下,路灯忽明忽暗。有人在楼下喊,声音被雨撕成碎片,像是在说“撞车了”“外卖员”“脑浆子”……女人捂住孩子的耳朵,看见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脸色白得像纸。
三天前,她确实点过外卖,给发高烧的孩子。那天雨很大,外卖员迟迟没来,后来听说在门口出了车祸。今晚她没点,却听见敲门声,一次又一次,像有人在用指甲刮门板。
手机突然亮了,是条社区通知:“近日有不明人员冒充外卖员骚扰住户,请大家锁好门窗,勿开门……”
女人把孩子抱紧了些,听见楼下的救护车声越来越近。她不知道那个总在半夜敲门的外卖员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总送错地址,更不知道他额角的疤为什么和新闻里那个猝死的小伙子一模一样。
她只知道,今晚的雨和那天一样大,大得能把所有声音都吞掉,包括真相,包括哭喊,包括某个还在雨里骑着车,念叨着“这就去送”的年轻人最后的声音。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烂尾楼302的窗台上,第八个餐盒被放了上去。风穿过没有玻璃的窗户,吹得餐盒盖子啪嗒作响,像谁在里面轻轻叩门。
异界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