匮乏时代:寸土时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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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跃上了夜思梦想的另一座城市,只是这时他无心看遍任何风景。

那座城不重要,他只要救阿兰的命。

一片黑天之中,赞雅几近疯狂地敲响了第一道看见的房门。

“有人吗!有人要死了!快救人啊!”

这次终于有人回应了他。

屋内的少女端着鱼脂燃起的烛火。她迟疑了几秒,看着这张惊慌失措的新面孔开口:“你是需要伤药吗?”

“你有多少?我会回来感谢你的。”

少女转身进屋,赞雅也借助这几秒短暂平复了一下心情,他隐约听到屋内传来女生和一名老人交谈的声音。没过多久,少女捧着药交到了赞雅手中。

“我们留了一点,其他的你都拿去吧,救人要紧。” 

赞雅无以为谢,他看着火光与阴影下的半张脸,深深鞠了一躬。

“等一下。”少女叫住了他。

赞雅回头。他以为对方或许会提出什么交易条件,但没想到她却说:“那里有我们备用的木筏,你回去能节省些时间。”

赞雅点点头,少女清静的声音让他渐渐找回了一点希望。

雨又大了起来,风雨一交叉,少女手中的蜡烛便被浇灭了。她皱了皱眉,喃喃道:“这不是好兆头。”

但赞雅听不到了。归心似箭,他已经站上木筏,借着大风的助力飞速折返。渐渐涌起的希望如同海水一样冲刷着赞雅紧张的心,不过无论如何,阿兰有救了。

但等他回到海海城的时候,却只见到浮萍无言跪坐在地上,仰望着阴沉的天空。大雨浇在她的脸上,噼啪的声音仿佛能穿透灵魂。

阿兰死了,他没有挺到赞雅回来。

把阿兰葬在大海中之后,赞雅成为了海海城新一任信使。

起初有人站出来反对,说决不能让一个雏耳做信使。但在赞雅跃入海中并将一条重三十斤的海黄鱼摔在木板上之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于是赞雅带着未消散的痛苦,接替阿兰往返于海海城与鱼藻城之间。而当他真正划上木筏向着鱼藻城漂去的时候,他才明白海洋中的城市无非两点一线。

鱼藻城真如阿兰所说,那里与海海城没什么不一样。

那座海上城市也不过是一大片木筏而已,只是比海海城大上一点。但行走在鱼藻城的木板上,赞雅总觉得空气中的某些东西与海海城不同。一开始他只觉得是新城市的新鲜感罢了,毕竟鱼藻城更加擅长捕鱼和制药,他们的海草养殖规模要小于海海城。城中的男男女女都会下海捕鱼,他们往往高呼一声就只身潜入海洋之中,等再浮出水面便是满载的活鱼。

但他总觉得鱼藻城的人似乎更加快乐,换句话说…似乎更没有负担。

“你们没有统治者吗?”于是交换物品的时候,赞雅装作不经意地问起。

“你是说大祖母?”屋子另一头的女人把晒好的鱼干收回来,“她管理着整座鱼藻城。”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赞雅想起海海城的大祖父,在他的印象里,那个信奉潮汐神的男人代表着无上威严。

“她是每个人的朋友。”

赞雅愣在原地,他不明白“统治者”怎么会与“朋友”这个完全不相干的词汇搭在一起。但他也不便多问,只能轻轻点头以示结束话题。

“如果你对大祖母好奇,那最好的做法就是去见她一面。”女人筐中的鱼干渐渐多了起来,“她会欢迎你的。”

后来赞雅又陆续听到了关于大祖母的一些传闻,诸如大祖母非常渊博啦、大祖母有些人们叫不上名字的怪东西啦之类的,无非与大祖父的传闻相似,还有人说大祖母的木屋内有一道巨大的木墙,墙后是什么从没有人见过。

只是赞雅对此没什么兴趣,他没有要见大祖母的准备。

不过他倒是在鱼藻城见到了另一个人。

“是你吗?”那天,一个清静的声音试探着。

赞雅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这个声音。在那个最绝望的夜晚,这个声音为他带来了唯一的希望。虽然说最终没能救回阿兰,但那烛火背后清静的声音曾是他归程的安神曲。

“是你?”赞雅惊喜起来。那夜天黑心急,加上备受打击,嗣后赞雅再也没能找到当时登上鱼藻城的位置,也就再没见到那天捧给他伤药的少女。

于是时隔数月之后,赞雅才终于看清了那少女的脸。日晒的小麦色皮肤上是宛如夜上寒星的眼睛,点点雀斑就是一旁散落的小行星,追随并沦陷在那两颗主星之中。

“我奶奶还说起过你,你想救的人后来怎么样了?”少女的手中捧着一条海黄鱼,她想交换一些海草。

赞雅不由分说地将所有海草抱给对方,他顿了顿,还是开口:“是我爸爸…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哦…”气氛尴尬了起来,少女转了转眼睛,换了话题,“我叫祝禾…你给的海草太多了。”

赞雅听了反而又把祝禾的鱼还了回去:“那我再加条鱼,荤素搭配。”

“这鱼不是我拿来交换的吗?”祝禾问。

“你换给我,我送给你。”赞雅笑了声。他知道,这不足以为报。

祝禾最终收下了。她抚上赞雅抱来的海草,试图寻找新的话题:“海海城的海草确实比我们这里好。”

这句话是真心的。

于是赞雅回家之后学会了在绳索上养殖海草的手艺。他跳入海中,日渐成熟的游泳技巧伴着他养出了一批又一批海草,也让他信使的身份慢慢刻在了两座城之中。

两年来,他记熟了每样物品之间的价值换算比例,并懂得如何在一片笑声中让利,以在交到鱼藻城的朋友同时,保证自己的交换能够小赚一笔。而在此基础上,赞雅每日雷打不动的仪式,便是抓上一捧海草放在祝禾的门前。他养出的海草盐分丰富,撒在鱼上便是绝佳的菜肴。

于是有时候,祝禾便会留他下来一同享用晚餐。通常是鱼汤,祝禾亲自下厨,而她的奶奶则会坐下来与赞雅小聊几句,问起海海城的趣闻。

“海海城今年的深潜仪式顺利吗?”奶奶的眉头纹路很深,里面饱是岁月的痕迹。

“我还真不知道,我有些害怕那个仪式。”赞雅想起十岁时把仪式执行人推下水的画面,现在回味起来竟觉得真是大胆无畏。

“那你当年应该受了不少苦啊。”奶奶摇摇头。

“我直到现在都是一个…”赞雅的话语突然卡住了,一时间,除了“雏耳”这个侮辱性的词语,他也想不出合适的称呼。

“你是想说雏耳吗?别在意它是好是坏,词语的性质还不是由人来定义。”奶奶说着撩起垂下的银发,把耳朵亮给赞雅,“我可是七十年的老雏耳。”

赞雅愣住了。

奶奶笑了起来,皱纹一下子舒展开:“只有潜入水下十几米的人才需要刺破耳膜,我们这些在海面上捕鱼的,哪里会承受那么大的水压?”

赞雅终于明白了他第一次以信使身份来到鱼藻城时,感觉到空气中与海海城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了。

鱼藻城不强制刺破耳膜,他们是自由的。

“刺破耳膜虽然会获得潜入深海的便捷,但也会慢慢丧失听力,等他们到我这个岁数,恐怕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竟然是这样…”赞雅喃喃道。

“像我们这些天天生活在木筏上的人,就别给自己找罪受啦。”祝禾端上鱼汤,她弹了弹鬓发下的耳廓,“我也是所谓的雏耳。”

赞雅没太听清,他只觉得祝禾清秀的耳朵真好看。

“有人想适应环境,有人不想,仅此而已。”奶奶摇摇头。

“我们迫使自己适应环境,恰恰说明我们生来就不适应这样的环境。”赞雅突然说。

祝禾转了转眼珠。

“你是说,人类不像鱼一样能够潜入数十甚至百米深的海底,说明人类本来就不该生在海中?”奶奶为赞雅盛上一碗鱼汤。

赞雅点头,他从怀中掏出阿兰生前带来的木简,“我还是相信世界上有陆地。”

“我也相信,因为这木简就是我换给阿兰的。”奶奶说,语气平淡得仿佛阿兰还活着。

赞雅的木简掉在了地上。

“你和阿兰这孩子很像。他其实也有一颗向往陆地的心,只是他为了养家从来不说罢了。”奶奶喝了一口汤,“祝禾做得真不错。”

祝禾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那您认为世上有陆地吗?”赞雅郑重问道。

“当然有,在我们望不到的地方。”奶奶回应。

“海海城的大祖父说没有,我至今没能相信。”赞雅说。

祝禾一拍桌子:“他在骗你。”

赞雅望向祝禾。

“他背后的墙上挂着两城现存的唯一一张纸,人类曾经在那纸上写字。”祝禾说,“不论是纸还是我们脚下的木头,都曾经生长在陆地上。”

赞雅刚想问祝禾怎么知道大祖父房中的纸,手中的木简就被奶奶拾了去。

“包括这片木头,都曾经生长在陆地上。”奶奶晃晃木简,婆娑起来,“可惜,没人认得上面的文字。六年前,鱼藻城闹过一阵饥荒,我们生活在城市边缘的穷苦人家更是没有食物。于是我只好拿这块记载着陆地传说的木简,从你父亲阿兰那里换来了几日的食物。可惜,祝禾的父母还是在那时饿死了,他们把鱼都留给了祝禾,才让这孩子挺了过来。”

“所以你是…信使阿兰的儿子?”祝禾瞪大了眼睛,她深邃的眼眸仿佛星星在震颤,“那天我救的…就是救过我的人?”

但她没能救活。

“傻孩子,你看不出来他和阿兰长得有多像吗?”奶奶将木简放回赞雅手中,“所以那天我才会让你拿出所有的伤药去救人。”

祝禾放下碗,她只说了一句:“为什么被救的总是我?”一旁的赞雅的余光瞥见一旁几滴水珠滑落,滴在了热气腾腾的鱼汤中。

赞雅不记得那顿饭是怎么吃完的,他也想起了那个温柔的男人。想他扎人的胡子、拍在后背敦实的巴掌,还有那句,在海海城为他捕一辈子鱼的承诺。

不知道是不是海草放多了,赞雅觉得,那天的鱼汤格外地咸。

从阿兰死去的那个黑夜开始,海上的风暴越来越多了。

黑云从远方呼啸而来,接着就是暴雨与迎面打来的大浪。曾经平静多年的海面说变就变,仿佛它在百年长眠中睁开了朦胧的双眼。

从那天开始,人类见识到了海洋的恐怖。

而在第一场风暴过后,每次风暴来临,海海城的大祖父都会来到城市的空地上。他们用潮湿的木头搭起祭坛,祈求神灵熄灭怒火。

“伟大的潮汐神!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子民吧!我们在风暴中喘息!我们在巨浪中死去!请你宽恕我们,为海海城带回平静!”大祖父挥舞着鱼骨手杖,但风暴毫不停歇。

与大祖父同在的是海海城的一百多名居民。他们匍匐在祭坛两侧,双手合十,然后振臂祈福。

浮萍是最虔诚的那个,她就像敬重大祖父一样信奉着潮汐神,直至额头在地面磕出血痕。

“潮汐神回应过你的祈福吗?”深夜的木屋中,赞雅抚去浮萍脸上的血渍,轻轻问道。

“那是我们的心还不够虔诚。”浮萍望向屋外仍在暴怒的大海,“你看,海洋还是没有宽恕我们。”

“那么妈妈,我们做错了什么吗?”赞雅抬起头。

“我们生来就有原罪,要靠信奉潮汐神来赎罪。”浮萍闭上眼,“我没事,你早点睡吧,我和你爸说会话。”

她指的是立在墙角的一条鱼干。海海城的人相信,人死后会化作大海中的游鱼,他们的灵魂有时会回到家中,借助鱼型的器物看看人间的生活。

赞雅点点头,去盘算起明天要交换的货物。

他信使的工作越来越娴熟,也在这两三年的时间里见过了大大小小的风暴。最开始只是半年一次,而随着时间推移,现在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两场大型的风暴来临。人们管那叫“海怒”。

赞雅经历过一次,他运气好死里逃了生。但从此之后他越发谨慎起来,一定会在天黑之前准时回家。而如果某天他黑夜仍在鱼藻城,便会在祝禾家借宿一晚。当然,他绝不空手,往往会在造访前捕上一条不小的海鱼。

渐渐地,赞雅不在家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他发现,自己有时似乎在潜意识里拖时间,以让自己能多和祝禾待一阵子。浮萍懂得孩子在十八岁这个年纪就彻底长大,拥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她只是在赞雅回家的时候坏笑两声:“又跑去谁家过夜了?”

赞雅挠挠头,把交换来的食物和工艺品拿给浮萍。

但他也发现,浮萍开始老了,鬓间初现了白发。许是渐渐习惯了自己生活,她对于潮汐神的信仰越来越虔诚,后来就发展到每日晨间与晚饭都要做礼拜,还会拉着赞雅一起。

赞雅自小就不信神灵,但他不想坏了母亲的精神寄托,于是就有样学样,至少在浮萍做礼拜的时候安静随俗。但他有时仍会问:“潮汐神回应过你吗?”

浮萍摸摸赞雅渐长的头发:“我已经不再期盼潮汐神的回应。我只希望自己能诚心一点,再诚心一点。”

而大祖父也在这几年里,加大了祈福仪式的力度。他宣称自己在睡梦中得到了潮汐神的旨意,只有更加虔诚地信奉他们,才能终结日渐频繁的海上风暴。

“我之言语,均为潮汐神指令;我之行为,均为潮汐神显灵。”

这变成了大祖父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所以赞雅越来越不喜欢待在海海城,他更加向往鱼藻城自由浪漫的氛围。他曾提过带浮萍一起搬去鱼藻城生活,却遭到了这位母亲十八年来的第一次训斥:“你怎么能抛弃我们的家园?”

于是赞雅再也没有提过,只是他留在鱼藻城的时间越来越长,从前白净的皮肤也在太阳下晒得日渐接近祝禾的小麦色。他们会坐在鱼藻城的岸边,赤着脚拨动清澈的海水,然后伸出胳膊并在一起,比赛今天谁的肤色更深。

只是赞雅从没赢过。

直到那场足以摧毁城市的风暴来临。

风暴来时,晴空万里。那是第一场在正午降临的风暴,天黑得超过一个个在外捕鱼的居民,然后就是风雨翻涌,撕裂云层的雷电带着千钧之力直插两座海上城市。人们从屋内抬头,巨浪排山倒海般袭来,顷刻间便冲毁了岸边的房屋。

那场风暴持续了一个小时,几乎有四分之一的房屋被击毁冲垮,碎裂成了海中浮木。能够亲眼见证家园毁灭的人已经算是幸运儿,少数不幸的早已连带着房屋死在了大海上。

海海城的边缘已被冲溃,赞雅搀扶着浮萍行走在这座巨大的木筏城市上。他们的身旁遍是尸体与痛哭的人们,有的人直接在原地为自己死去的亲属举行了海葬。

赞雅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场景,他曾经领略过风暴的威力,并因此失去了父亲。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自然竟可在顷刻间毁灭曾经的家园。

一切就像一场盛大的警告。

浮萍正为路过的每一名死伤者献上对潮汐神的祷告,哭泣的人们会挤出一点心气向她道谢。而赞雅每到一处就会去查看附近木头的折损情况,经验告诉他,海海城的木头撑不过太多次风暴。

恐怕鱼藻城也是一样。

于是赞雅想起了祝禾,那个目光如星辰的女孩子,不知道她与她的奶奶是否平安。

但他很快就得到了消息,那名老人死在了这场风暴之中。

葬礼只有祝禾与赞雅两个人。老人的身体被祝禾用海水涤荡干净,她被换上了最好看的一套衣服,躺在木筏上漂流向不知终点的远方。

夕阳垂下来,最后一丝光亮打在他们的皮肤上。四下无言之后,赞雅率先打破了沉默:“喂…”

祝禾侧头望过去。

“你奶奶…平日是不是很保护你?”赞雅问得小心翼翼。

祝禾点点头。

赞雅没有回应,他伸出手臂,像往常的每一个日夜一样,并在祝禾的手臂旁,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沉稳起来:“那你看…这么多日子过去,我的肤色终于深过你了。”

祝禾看着他们并在一起的手臂。赞雅因为终日往返于两座城市之间,在风吹日烤之下被晒成了浅古铜色。

“所以以后,我来保护你吧。”赞雅说,他在发抖。

祝禾愣了很久。她望着赞雅认真的脸露出了一点点笑容,但却突然在一瞬间泄了气:“我从小就在被保护、被拯救,但是…有时候被保护是要有代价的。”

赞雅一下子想起来那个晚上,祝禾知道他是阿兰的孩子之后说的那句话:为什么被救的总是我。他低头望着脚下的海水:“以前还有什么人救过你吗?”

祝禾望向别处,不知道是在看赞雅还是远方的海海城:“你印象里,人们经历的第一场风暴是什么时候?”

“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赞雅永远也忘不了,阿兰就是在那一天死在了大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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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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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不太专业的搬运工,故事小说等诡异的东西都是我搬运的内容。偶尔也会灌水扯淡发音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