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梦入江南烟雨醉红尘 12小时前 70次点击
一、雾锁深沟
锁龙沟的雾是活的。
鸡叫头遍时,白雾会从黑黢黢的山坳里钻出来,像没脚的鬼,贴着青石板路往村子里涌。等天蒙蒙亮,整个锁龙沟就被裹进一团化不开的白气里,连太阳都得等半晌才能把光刺进来。
老人们说这雾是龙吐的气。沟底那道常年不干的溪流,就是龙的舌头。可年轻人都知道,这雾更像是老天爷给锁龙沟挂的帘子——把里面的龌龊事遮得严严实实。
我第一次进锁龙沟是二十年前。那时我刚分配到县妇联,跟着老主任来寻访被拐妇女的线索。车在盘山公路上颠了三个钟头,最后停在一片乱石滩前,剩下的路得靠脚走。
"进去了别乱说话,"老主任攥着我的手,她的掌心全是汗,"尤其是别问女人家是哪儿来的。"
沟里静得可怕。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就只有雾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走了约莫半个钟头,雾里忽然飘来一阵婴儿的哭声,接着就看见几间歪歪扭扭的土坯房。
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正蹲在门槛上喂奶,看见我们,她怀里的孩子"哇"地哭了。女人慌忙把衣襟往上拉了拉,头埋得低低的,露出的脖颈上有块青紫色的疤。
"王老五家的,"老主任堆着笑打招呼,"家里人呢?"
女人没应声,抱着孩子往屋里缩。这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瘸腿男人探出头来,他左眼的地方陷下去一块,只剩下个黑洞洞的窟窿。
"干啥的?"男人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
"县上来的,问问情况。"老主任把介绍信递过去。
男人瞥了一眼,往地上啐了口浓痰:"俺家没情况。"说完"砰"地关上了门,门闩插上的声音在雾里格外响。
我们在村里转了大半天,没见到几个男人,女人倒是碰见七八个。她们都有一样的眼神——像受惊的兔子,看人时飞快地瞥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手紧紧攥着衣角。
有个坐在墙根下纳鞋底的老婆婆,看见我们时突然哭了。她手里的针"噗"地扎进了手指头,血珠滴在蓝布鞋底上,洇开一小朵红。
"作孽啊......"她哆嗦着嘴唇,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端着猪食盆的中年女人拽进了屋。那女人关门时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我看见她手腕上有圈深深的勒痕,像是被铁链子磨出来的。
老主任叹了口气:"走吧,再往前就是张屠户家,他家媳妇是三年前拐来的,四川人。"
张屠户家的土坯房比别家的新些,院门口挂着几串风干的猪肉。一个穿花衬衫的女人正在劈柴,她的动作很生涩,斧头举得老高,落下来时却没什么力气。
听见脚步声,女人猛地回过头。那一瞬间我愣住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怯生生的,倒像是藏着团火。
"你们是来救我的?"她扔下斧头就往我们这边跑,没跑两步,屋里就冲出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手里拎着把剔骨刀。
"臭娘们!找死!"男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地上摁。女人挣扎着哭喊:"我是被拐来的!我家在四川南充!我爸妈叫李建国、赵秀兰......"
"闭嘴!"男人抬脚就往她肚子上踹,"再嚎就割了你的舌头!"
老主任赶紧上去拉,被男人一把甩开:"俺花钱买的媳妇,你们管不着!"他拽着女人的头发往屋里拖,女人的指甲在泥地上划出几道血痕,嘴里还在喊着:"救我......"
那天我们最终没能把人带走。男人把刀架在女人脖子上,说谁敢动就同归于尽。周围很快围拢来几个村民,他们手里都拿着锄头扁担,眼神恶狠狠地盯着我们。
"锁龙沟的规矩,"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站出来,"买来的媳妇就是家里人。外人别插手。"
老主任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拉着我往回走。走的时候,我听见那女人的哭声突然停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出沟的时候,雾已经散了些。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些土坯房的烟囱里冒出笔直的烟,像一根根插在地上的香。
"锁龙沟的女人,"老主任叹了口气,"要么疯,要么死,要么就认命。"
那时我还不知道,二十年后,我会再回到这里。更不知道,这个藏在雾里的村子,会以那样惊悚的方式,从世上消失。
二、疯女人
锁龙沟的疯女人叫春燕。
她是十年前被拐来的,听说原来是个高中生,长得白净,会写毛笔字。刚来时天天哭,后来就开始笑,有时候半夜里会站在沟边唱歌,唱的调子谁也听不懂。
春燕被卖给了沟东头的老光棍刘老四。刘老四年轻时在矿上砸断了腿,脾气暴躁得很,喝醉了就往死里打春燕。
有年冬天,春燕跑了。全村人举着火把去找,最后在沟底的冰窟窿里发现了她。那时她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圆滚滚的,被冻得硬邦邦的。
不知是命大还是怎的,春燕居然活了下来,孩子却没保住。从那以后她就彻底疯了,整天抱着个枕头,说那是她的娃。
刘老四死后,春燕就住在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靠着村民们你一碗我一勺地接济。她不打人,也不骂人,就是喜欢收集些奇怪的东西——碎玻璃、破布片、鸟的羽毛,还有女人的头发。
我第二次进锁龙沟,就是为了找春燕。
那天是清明节,天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雨。沟里的雾比上次更浓,走在路上,能见度不足五米。
村子里静得出奇。往常这个时候,总能听见几声狗叫或者孩子哭,可那天什么声音都没有。土坯房的门都关着,烟囱里也没冒烟,像是所有人都突然蒸发了。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声音在雾里打着转,没得到一点回应。
走了约莫半个钟头,忽然看见前面的雾里站着个黑影。我心里一紧,慢慢走过去,才看清是个女人,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是春燕。
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上面沾着些干草。看见我,她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你看,我的娃。"她把怀里的东西往我面前递。那是个用破布缝的娃娃,眼睛是用黑豆做的,脸上还沾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
"春燕,"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村里的人呢?"
春燕没理我,抱着布娃娃轻轻摇晃:"他们都走了......被龙抓走了......"
"谁抓走了?"
"沟底的龙啊,"她指着雾气弥漫的沟谷,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龙生气了......他们把女人锁起来,龙就生气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沟底的白雾像是在翻滚,隐约能听见水流的声音,又像是有无数人在底下呜咽。
"他们锁女人,龙就锁他们,"春燕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用铁链子锁,一圈又一圈......"
她的笑声在雾里回荡,听得我头皮发麻。我拿出手机想报警,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信号。
"你看,"春燕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她住的土坯房拉,"他们留下的......"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屋里光线很暗,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我看见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铁链和锁。
有的锁是新的,闪着冷光;有的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上面还沾着褐色的污渍。铁链在墙角堆成一堆,像一条条死去的蛇。
"都是锁女人用的,"春燕抚摸着那些铁链,眼神温柔得像在看自己的孩子,"现在......锁他们了......"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赶紧捂住嘴退到门口。这时我才注意到,春燕的脚边放着个木盆,里面装着些暗红色的液体,上面漂着几根头发。
"他们喊救命呢,"春燕侧着耳朵听,"在沟底喊......龙不让他们上来......"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山上滚了下来。春燕吓得一哆嗦,抱着布娃娃就往床底下钻。
"龙来了......龙来了......"她在床底下瑟瑟发抖。
我也慌了神,跑到门口想往外看,可外面的雾比刚才更浓了,连对面的房子都看不见。那"哗啦啦"的响声还在继续,像是有无数的石头在滚动,又像是......无数的锁链在拖动。
更可怕的是,雾里开始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男人的惨叫声,又像是女人的哭声,还有铁链拖地的"哐当"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整个锁龙沟都裹了进去。
我突然想起老主任说过的话:锁龙沟的女人,要么疯,要么死,要么就认命。
可那些买媳妇、锁女人的男人呢?他们的命,又该谁来收?
三、空村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时,雾已经散了。
太阳挂在头顶,把锁龙沟照得亮堂堂的。可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浑身发冷——整个村子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土坯房的门都敞开着,有的门板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地上散落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掉在地上的饭碗、没纳完的鞋底、还有半截啃剩的玉米棒。
像是所有人都突然被抽走了魂,只留下一具具空壳。
我走到张屠户家,门虚掩着。推开门,屋里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地上有一摊暗红色的血迹,从堂屋一直拖到里屋。里屋的炕上铺着凌乱的被褥,枕头边放着一把剔骨刀,刀上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黑褐色。
可张屠户不见了。那个三年前被拐来的四川女人也不见了。
隔壁王老五家的情况更诡异。屋里的桌子上摆着碗筷,碗里的玉米糊糊还冒着热气。墙上挂着的腊肉还在滴油,地上的鸡窝里,老母鸡正"咯咯"地叫着,却不见人来喂。
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家家户户都是这样。东西都在,人却没了踪影。
走到村头那棵老槐树下,我看见春燕正坐在树根上,怀里抱着那个布娃娃。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沟底,嘴里念念有词。
"他们都走了......"我蹲在她身边,声音有些发颤。
春燕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是走了......是被拖走了......"
"被谁拖走了?"
"被那些女人......"她指着村子里那些空荡荡的房子,"被锁了十年的,二十年的......她们来讨债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忽然发现那些土坯房的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些奇怪的印记。像是用指甲抓出来的道道,又像是用血画的符号。
"昨晚可热闹了,"春燕突然笑了,"好多好多女人......她们都穿着白衣服,头发长长的......"
她的话让我想起小时候听的鬼故事——枉死的女人会变成厉鬼,回来索命。
"她们拉着男人的腿往沟里拖,"春燕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男人都在喊救命,可没人听得见......只有雾听得见......"
我突然想起昨晚那奇怪的响声,还有那些混杂在雾里的惨叫。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看那水......"春燕指着沟底的溪流。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原本清澈的溪水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像一条凝固的血河。水面上漂浮着些东西——像是破烂的衣服,还有几只扭曲的鞋子。
"龙喝了血,"春燕抱着布娃娃站起来,慢慢往沟底走,"龙吃饱了......"
我想拉住她,可脚像灌了铅一样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沟底的雾气里。
等我终于能动弹时,我跌跌撞撞地往沟外跑。跑过青石板路时,我看见路边的草丛里散落着些铁链和锁,有些锁上还挂着带血的布条。
跑到村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阳光下的锁龙沟静得出奇,那些土坯房在山坳里卧着,像一座座坟墓。
后来县里派了警察来,可什么都没找到。没有尸体,没有血迹,甚至连那些铁链和锁都不见了。就像锁龙沟里的人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有人说他们是集体迁徙了,有人说是被泥石流埋了,还有人说......是被山里的精怪勾走了。
只有我知道,那天锁龙沟的雾里,藏着多少女人的眼泪和冤魂。
四、尾声
二十年后,我又一次站在了锁龙沟的入口。
这里已经修了水泥路,沟口立着块牌子,写着"锁龙沟生态旅游区"。来的人大多是些年轻人,他们听说了这里的传说,特地来寻刺激。
"大妈,您知道这里以前的事吗?"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问我。
我摇了摇头,指着远处的山:"听说以前这里有龙。"
小伙子们嘻嘻哈哈地往沟里走,他们手里拿着相机,兴奋地讨论着晚上要在这里露营。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想起春燕最后说的那句话。
"锁龙沟的雾,是洗冤的水。"
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地上,碎成一片金斑。沟里传来年轻人的笑声,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地往天上飞。
风从沟底吹上来,带着些潮湿的气息。我仿佛又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女人的呜咽,还有铁链拖地的声音。
可仔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