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梦入江南烟雨醉红尘 8小时前 34次点击
江西赣州府会昌县的秋老虎正烈,晒得青石板路冒起白烟。邱家柴房的木门虚掩着,邱乙大挥着斧头劈柴,汗珠子砸在地上,瞬间洇成深色的圆点。他婆娘杨氏正站在院角的石榴树下纳鞋底,丝线穿过布面的声音,混着她尖细的数落:"昨日买的线团差了半尺,定是被春花那小蹄子偷拿去了,一文钱也是钱,当咱家是摇钱树不成?"
邱乙大闷头不应声。他这婆娘是出了名的厉害,三年前纳了春花做妾,家里更是没安生过。春花是邻村的孤女,性子怯懦,平日里被杨氏拿捏得死死的,今日不知怎的,竟在厨房门口回了句:"我没拿,早上见你掉在井台边了。"
"你还敢顶嘴?"杨氏猛地站起来,拿鞋底的锥子往鞋底上一戳,快步冲到春花面前。她本就比春花高出半个头,此刻叉着腰,唾沫星子溅在春花脸上,"莫不是偷了钱还想赖?我看你这双贼手是不想要了!"
话音未落,杨氏抬手就推。春花本就站在台阶边,被这一推踉跄着往后倒,后脑勺磕在
井栏
的青石上,"咚"的一声闷响。她捂着头抬头时,眼里已噙满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敢再出声。
邱乙大听见动静从柴房出来,见春花额角渗出血珠,刚要开口,杨氏已扑上来拧住他的胳膊:"你看看!你看看!这小贱人敢跟我叫板,今日不教训她,往后咱家的规矩都要被她翻过来了!"
"够了!"邱乙大甩开她的手,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不过一文钱的事,闹得鸡飞狗跳像什么样子!"他转头看向春花,"还不快回屋歇歇。"
春花捂着头往厢房走,经过井台时,脚步顿了顿。井里的水映着她苍白的脸,额角的血珠滴进水里,荡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她望着那圈红影,眼底掠过一丝旁人难察的寒意。
这日傍晚,邱乙大的儿子宝儿提着竹篮去井边打水。宝儿刚满六岁,梳着总角,虎头虎脑的,是邱乙大的心肝宝贝。他踩着井边的石板,费力地把水桶往井里放,绳子在他小手里绕了好几圈。
春花端着木盆从厢房出来,见宝儿一个人在井边,脚步慢了下来。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宝儿的小身子上。她看了看四周,杨氏在厨房烧火,邱乙大去了村口的铁匠铺,院里静悄悄的,只有蝉鸣聒噪。
"宝儿,娘让我来帮你。"春花的声音很轻,带着平时没有的温柔。她走过去,伸手要接宝儿手里的绳子。
宝儿抬头看她,小脸上还带着上午见她被打的怯意,摇了摇头:"我自己能行。"
春花的手僵在半空,随即慢慢收回,指尖却在微微发颤。她蹲下身,假装整理宝儿散开的鞋带,目光却落在井栏边那道半尺宽的缝隙上。井绳磨得发亮,常年被水泡着的木头栏板泛着黑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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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儿你看,那边有只蝴蝶。"春花突然指向院门外,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
宝儿好奇地转过头,小小的身子往前倾了倾。就在这时,春花猛地伸出手,推在了宝儿的后背上。那力道不大,却刚好让宝儿失去平衡,"啊"的一声惊叫还没落地,整个人已顺着井栏的缝隙坠了下去,只余下井口荡起的一圈圈水波,很快又归于平静。
春花站在井边,浑身抖得像筛糠。她看着井里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抓起旁边一块沾着泥的石头,狠狠砸在自己胳膊上。疼意传来的瞬间,她扯开嗓子哭喊起来:"救命啊!宝儿掉井里了!杨氏!你怎么能推他啊!"
厨房里的杨氏听见喊声,手里的柴火"哐当"掉在地上,慌忙跑出来:"你喊什么?"
"是你!是你刚才跟宝儿置气,把他推下去的!"春花指着井口,眼泪混着额头未干的血珠往下淌,"我都看见了!你嫌他碍事,就......"
杨氏被她吼得懵了,刚要分辩,邱乙大已从外面奔回来。他听见春花的哭喊,疯了似的扑到井边,趴在井口往下喊:"宝儿!宝儿!"
井里只有沉沉的水声。
"是她!是杨氏推的!"春花扑到邱乙大身边,抓着他的胳膊哭喊,"刚才她还骂宝儿是讨债鬼,说要不是宝儿,她早把我赶出去了......"
杨氏又惊又怒,指着春花骂道:"你胡说!我什么时候......"
"你还敢狡辩!"邱乙大猛地回头,眼里的血丝像要渗出来。他想起杨氏平日里对宝儿的不耐烦,想起她刚才跟春花的争吵,再看着春花胳膊上的淤青和额头的伤,所有的理智瞬间被悲痛冲垮。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扑向杨氏。杨氏猝不及防,被他按在地上。邱乙大抓起旁边的
捣衣杵
,闭着眼往杨氏头上砸去。一下,两下,直到杨氏的哭喊变成微弱的呻吟,最后彻底没了声息。
血溅在邱乙大的脸上,他才猛地回过神。看着地上杨氏的尸体,他突然浑身发冷,瘫坐在地上。
"乙大......怎么办啊......"春花怯生生地凑过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邱乙大看着死去的妻子和空荡荡的井口,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被人发现。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把杨氏的尸体拖进柴房,又找来斧头和麻袋。月光从柴房的窗棂照进来,落在他沾满血的手上,每一次挥动斧头,都像是在劈开自己的魂魄。
肢解的尸体被他分装进三个麻袋,趁着夜色埋在了柴房角落的柴堆下。他又把井里的水抽干,捞起宝儿小小的尸体,偷偷埋在了后山的松树下。
第二天一早,邱乙大红肿着眼睛打开院门,对前来打探的邻居说:"杨氏昨夜跟我吵了架,收拾东西回娘家了。"
邻居们虽觉奇怪,却也没多想。杨氏平日里跟娘家走动少,脾气又差,谁也没往别处想。只是春花总在背地里抹泪,见人就说杨氏走前还打了她,胳膊上的伤成了最好的佐证。
可藏住的秘密,终究会像柴房里的血腥味一样,慢慢渗出来。
七日后,邱家柴房的墙角开始往外渗水,那水带着淡淡的腥气,把青砖泡成了深褐色。邻居张屠户路过,闻着那味道不对,忍不住多问了句:"乙大,你家柴房怎么一股血腥味?"
邱乙大的心猛地一跳,强装镇定地说:"前几日宰了只羊,许是血水流进去了。"
张屠户"哦"了一声,却总觉得不对劲。夜里他起夜,见邱乙大鬼鬼祟祟地在柴房门口挖土,心里的疑团更重了。等邱乙大回屋,他悄悄溜到柴房边,借着月光一看,墙角的泥土是新翻的,隐约能看见麻袋的边角。
张屠户吓得魂飞魄散,连夜报了官。
会昌县知县姓胡,是个出了名的糊涂官,审案全凭心情。他带着衙役赶到邱家时,邱乙大正坐在门槛上发呆,见了官差,身子一软就瘫了。
衙役们在柴房里挖出了三个麻袋,打开一看,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胡知县捂着鼻子皱着眉,问邱乙大:"这是怎么回事?"
邱乙大早已吓得说不出话,倒是春花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把早就编好的话说了出来:"老爷,是杨氏......是杨氏把宝儿推下井,老爷气不过才失手杀了她......他也是一时糊涂啊......"
胡知县本就懒得细查,听春花说得有鼻子有眼,又见邱乙大一脸呆滞,便拍了
惊堂木
:"大胆邱乙大,纵妻行凶已是不该,还敢杀人藏尸,来人,把他打入死牢!"
邱乙大被拖走时,突然回头看向春花,眼里满是不解和怨毒。春花却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本以为案子就此了结,谁知半月后,春花夜里去井边打水,竟失足掉了下去。等第二天被发现时,人已经泡得发胀,手里还攥着一枚生锈的铜钱。
有人说,是杨氏的冤魂回来了;也有人说,是春花做了亏心事,被鬼神收了去。胡知县觉得晦气,让衙役把尸体拖去
乱葬岗
埋了,连卷宗都懒得添一笔。
可这桩案子的余波,还在继续。
邱乙大在死牢里疯了,整日喊着"宝儿"和"我没杀她",没过多久就病死了。张屠户因为报官得了赏钱,却总觉得柴房的血腥味跟着自己,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不到半年就大病一场,药石
罔效
,临死前还在念叨"井里有水声"。
胡知县后来因贪赃枉法被罢官,回乡的路上遇了劫,财物被抢不说,一条腿也被打断了,成了跛子,整日坐在自家门槛上,对着太阳发呆,嘴里反复说着:"一文钱,一条命......"
会昌县的老人们说,那口井后来被填了,上面盖了座小小的土地庙。每逢阴雨天,庙里总能听见小孩子的哭声,还有女人的叹息,混在一起,像极了当年邱家院里的声响。
没人知道,春花掉井那天,手里攥着的那枚铜钱,正是当初她和杨氏争吵的那一文。或许是天意轮回,或许是人心难测,一文钱的小隙,终究酿成了五条人命的奇冤,成了会昌县多年后还在流传的警示——世间的祸事,往往不是起于大风大浪,而是藏在柴米油盐的计较里,藏在睚眦必报的怨恨里,一旦生根,便会开出带血的花来。